第一章奔跑的月光
1
回到村莊時,日頭正往另一個地界縮。餘暉被樹梢搖落,如受傷的蝴蝶,雖竭力飛舞,終是隱散在寒風中。幾天前下了一場雪,路已經變得瓷實光滑,但踩上去,仍怕疼似的咯咯吱吱叫。跟在宋河後麵的人忽然揮舞胳膊,像驅趕什麼,咻咻叫著往前猛衝。宋河正要提醒,他已仰麵摔倒。一動不動,像凍硬的魚。宋河疾走幾步,俯下身。鼓凸的眼球卡住了似的,髒汙的臉上卻浸著笑。宋河生氣了,猛抬起腳,卻又緩下來,隻是碰碰他。你個傻家夥,嚇我一跳!
宋河走了沒幾步,那個人已追上來。他不說話,宋河更不想理他。兩人穿過前街,後街,奔向村莊西北角。沒碰見一個人,撞見兩個活物,一條是吳老三家的狗,一隻是流浪禿尾巴貓。
門敞著,白花花的氣往外卷。宋河抽抽鼻子,黃花蒸的是他愛吃的酸菜包子。那個人學宋河皺皺鼻子,不同的是,他還咧開嘴巴。那樣大,像一個洞。
那個人突然搶到宋河麵前。宋河想拽,那個人一隻腳已邁進門檻。黃花正將籠屜拎出鍋,那個人幾乎撞她身上。她呀一聲,兩手鬆脫,籠屜斜跌進冒著熱氣的鍋裏。那個人不看黃花,傾下腰,雙手同時往鍋裏伸,迅速抓起兩個包子。他被燙了,手腕抖了抖,包子掉到地上。黃花還未反應過來,他已蹲下去,再次抓起那兩個烙上黑手印又沾了塵土的包子。左咬一口,右咬一口。他的下巴幾乎變形,燙的緣故,脖子蛇一樣扭動。宋河衝進來,那個人兩手已經空了。宋河扯住他,他把宋河甩開。宋河再次拽他,另兩個包子已到他手上。宋河和他爭奪,被他拖得團團轉。黃花目瞪口呆,直到宋河大叫,她才醒過神兒。兩人奮力撕拽,終是將他摁到灶坑兒。他背對著他們,頭埋在牆角,將包子塞進洞,方轉過臉。黃花操起擀麵杖,手卻抖著。那個人沒了剛才的瘋樣,鼓凸的眼球趴著橫一條豎一條的恐懼。
宋河奪過擀麵杖,衝他晃晃,老實點兒,小心把你的牙敲下來。那個人抬起胳膊,緩緩地卻是緊緊地捂住嘴。手又大又黑,像破損的扇子。宋河瞪著他,會把你燙壞,燙壞你就不能吃東西了,晾涼才能吃,懂了?那個人不說話,可能是明白了,恐懼尚在,已淡去許多。
黃花問宋河怎麼回事,宋河歎口氣,先把包子揀出來吧。包子有一小半浸到水裏,泡脹了。黃花翻出漏勺,撈上來。那個人窩在灶坑兒,悄無聲息。
黃花盯著宋河,宋河看著包子。黃花急得跺腳,你倒是說話呀,咋不明不白領個瘋子回來,你也瘋了?宋河說,是個傻子,不瘋。黃花說,傻也罷瘋也罷,你不能往家裏領呀。宋河辯解,不是我領,是他跟著我不放。黃花責備,四十大幾的人了,連個傻子也對付不了?宋河抓起幾個沒泡水的包子,放進搪瓷盆,端給那個人。看個人看看宋河,又看看包子,有些膽怯地伸出手。宋河瞄黃花一下,怎樣?他不瘋,就是餓壞了。
宋河大略講了經過,兩人不約而同把目光甩過去。搪瓷盆已經空了。他害羞似的,把那個顏色灰暗的盆子扣在臉上,然後往側麵移移,露出一隻眼睛。眼球顯得更凸更大。黃花往宋河身邊縮,宋河拍拍她的腰。盆子移向相反的方向,另一隻眼凸出來。宋河伸出手,那個人乖乖把盆子交給宋河。沒了遮掩,那個人似乎有點緊張,手臂交叉抱在胸前,腦袋縮著,突又仰起來,衝黃花叫聲娘。
黃花驚叫,天神神,叫我娘!他看上去比宋河年齡大。那個人又叫,娘!臉上竟有幾分歡喜。
黃花氣呼呼的,不準你叫,聽見沒?我不是你娘。我有那麼老嗎?你叫我娘!見宋河咧著嘴,她狠狠瞪著宋河,他吃飽了,快把他打發走。宋河說冷凍寒天的,他非凍死不可。黃花擰著眉問,咋?還真讓他住下?宋河說,反正就一夜,明早把他送到鎮上,都叫你娘了,不能白叫啊。黃花擰宋河,宋河邊躲邊笑,別,別,他吃飽,我肚子還空著呢。
那晚,那個人就縮在灶坑兒。外屋沒爐火,放一盆水,會凍出冰碴子。黃花不讓那個人睡炕。那個人身板壯實,萬一起了歹念,她和宋河加起來也不是對手。你不怕吃虧,就讓他睡炕,黃花有些威脅的意思。宋河說著不會吧,心裏也敲起鼓。那個人若搶包子一樣和他搶女人,他真招架不住。灶坑兒就灶坑兒吧,總比野地強。宋河找出厚重的寒氣打不透的白茬皮襖。沒人再穿這個,都穿輕薄的羽絨服,宋河也是,但一直沒舍得丟。白茬皮襖是父親留下的。父親唯一留下的東西,這就派上用場了嘛。那個人老老實實的,宋河讓他閉眼,他當下就合上了。
盡管是個傻子,還睡在灶坑兒,畢竟是個大活人,兩人說話的聲音小了許多。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聽,不是怕什麼,可終究有些擔心。聲音壓低,便帶出幾分詭秘。他們說的不是那個人,是正事。宋河挺怕女人問,但這個關口逃不掉。黃花不凶不潑,有時嘴上咋呼一些,可跟他一樣,是老實人。他們是一對老實夫妻。她早看出結果,但還是要問。每次無果,他都很難受,說出來反而輕鬆些,即便如此,也不願意一遍遍說。一個人難受總比兩個人難受強,不說呢,還會有另一種難受。
但,那是已往。那個人把這個晚上攪了。黃花自然要問,不同的是,她覺得宋河會說出與往常不同的話,他那麼老遠領個傻子回來,心情肯定不錯麼。可是,宋河說的話與之前沒有任何不同,黃花就急了。往常,她也急,但隻在心裏急,因為那不是宋河的錯,那個決定是他們共同做出的,她占的成分更大些。而今天,她似乎有資格急。宋河事沒辦成,反領個不相幹人的回來,她能不急麼?
宋河安慰她,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再藏,我住他家裏。黃花說,你不是說他家多得是麼?你找見他別的家麼?你能同時住他幾個家裏?宋河也帶出火氣,你要我怎麼辦?就是拚命也得找見他吧?宋河發狠,黃花就閉了嘴。可是,她憋得難受。外屋多個外人,她不想哭出來,可……還是沒憋住,先是抽泣,很快成了號啕。宋河沒有製止,索性由著她吧。哭了好一陣兒,聲音弱下去。宋河把毛巾給她,她問,不會驚著他吧?宋河責備,瞧你這相,不就幾萬塊錢麼?咱再掙。黃花也沒好聲調,單是錢,你還一趟趟跑什麼?你又不是沒受過騙,還不是自認倒黴?宋河就勾了頭。黃花聲音重,心反而不怎麼憋了。她早就想哭,又怕給宋河添堵。這個不相幹的人,似乎讓她有理由無所顧忌。黃花不憋了,便有些氣短,輕問,不會嚇著他吧?宋河和她相視一眼,跳下地推開門。那個人仍在灶坑兒窩著,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僅僅閉著眼。
兩人仰躺著,像曬幹的魚。十五瓦的燈泡上沾著灰塵和蒼蠅屎,燈光越發昏暗。兒子沒出事的時候,黃花極為勤快,每季都要擰下擦拭,現在,她懶了許多。半晌,宋河說睡吧,黃花也說睡吧。宋河扯扯燈線,黑暗頓時擠滿屋子。很快,宋河又爬起來。黃花問幹什麼,宋河說我忘了剛才插門沒有。裏屋門沒有插銷,宋河看的是外屋門。他沒開燈,光著腳丫摸出去。
重新躺下,他說,那小子要是半夜跑出去,肯定凍死。
2
宋河領著那個人出了村,走出老遠,村裏的炊煙才東一綹西一綹甩出來。那個人一夜沒動靜,老老實實縮著。宋河拍他,他才睜開眼。他頭發又濃又長,額前顯然剪過,能看出是齊茬。黃花熱了昨日的包子,那個人又是一頓海吃,挺規矩,沒再搶奪,可吃得速度極快。宋河招呼他,他就跟在身後。
入了冬,宋河隔三差五往鎮上跑。兩年前,兒子坐了牢。六年,兩千一百九十天。宋河聽說隻要花錢,可以少判幾年。但花給誰呢?買緊俏東西總得和店掌櫃說上話。宋河四處托關係四處碰壁,直到判決書下達,也沒尋上幫忙的主兒,錢倒花出去許多。已經判了,宋河隻好認命。今年夏天,宋河聽吳老三說花錢可以減刑,又動了念頭。宋河給吳老三重新打了炕,請吳老三喝了兩頓酒,吳老三介紹宋河認識了他的遠房親戚吳多多。吳多多在鎮上開著煤棧和油坊,聽說縣城還有別的生意。跑了三趟,吳多多答應幫忙,說按行情減一年五萬塊錢。家裏有三萬,宋河又借了兩萬。幾個月過去,兒子沒減一天刑。宋河催問,吳多多起先還有理由,後來就生氣了。宋河想吳多多多半辦不成了。宋河對吳多多說要是辦不成,就把錢退回來吧。吳多多更加生氣,說錢已經給了別人,追不回來。五萬塊錢可不是小數,沒這五萬,就不能再托別人。宋河一趟趟跑,快把腳跑爛了。
那個人,是宋河在吳多多煤棧門口撞上的。也不是撞,宋河根本不知他從哪兒冒出來的。宋河候了一上午,沒見吳多多的影子。中午,坐在煤棧門口的石條上,就著寒風吃幹糧。如果向吳多多女人討口熱水,想必也可。宋河不想張嘴,不想看她臉色。宋河一趟趟登門,她早就煩了。宋河寧願就冷風,也有懲罰自己的意思。誰讓他沒能耐呢?沒能耐還講究什麼?還喝什麼熱水?
宋河咬了幾口,就看見那個人,距他不遠。宋河沒在意,繼續啃自己的。可那個人一步步走過來,身子直直的,眼睛直直的。宋河揮揮手,讓他走開。那個人沒聽見似的,死死盯著宋河手裏的餅。宋河掏出一張,做個丟的架勢。那個人一陣亂抓,仿佛烙餅已經在空中。宋河緩緩遞過去。那個人不看宋河,所有注意力都在餅上。目光定牢靠,才顫顫地伸長胳膊,抓到餅,猛地撤回去。幾下就把餅吞了。然後,小心翼翼地瞄一眼宋河手裏的餅,又瞄一眼宋河。宋河把另外一張也給了他。吞掉,那個人仍站著不動。宋河說沒了,為讓他相信,還把帆布包翻開。聽清了嗎?宋河問。那個人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就那麼站著。宋河不再理他。宋河在院裏走幾圈,在門口坐一會兒,然後又在院裏走。宋河看著日頭,掐著回家的點兒。
有那麼一會兒,宋河沒看見那個人,就把他忘了。差不多出了鎮,宋河才發現他,他竟然在身後跟著。宋河再次說沒吃的給他了,叫他不要跟。那個人聽懂了,因為他點頭了。宋河起步,他又跟著。宋河揮舞胳膊,大聲叫著,總算把他嚇得站住。宋河走幾步回回頭,走幾步再回回頭,那個人站著沒動。宋河鬆口氣,不由加快步子。沒多大工夫,那個人就追上來。宋河嚇唬,他站住,宋河走,他就跟著。鎮上好歹有個避寒的地方,在野外非凍死不可。這麼一想,宋河又返回鎮上,給那個人指指,讓他留在那兒。宋河撿起一塊石頭,說再跟就砸他。那個人一點兒點兒退縮,貼到牆上。宋河走出不到一裏地,他又跟上來。宋河火了,照他腿上屁股小腹一陣猛踹。他絆倒後,又照他胸口踢了兩腳。那個人不躲也不還手,臉上滿是泥水一樣的恐懼和哀求。宋河累了,也心軟了,蹲下去,搜了搜那個人的兜子,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宋河說,我不認識你,你跟我,我會把你丟在野地喂狼。宋河再走,那個人仍然尾隨。宋河心想,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不再理他就是。看見村莊,宋河回頭看看,改了主意。那個人不可能返回鎮上,正是壩上最冷的時候,在野外半夜就得凍成冰棍。收留他一夜,就一夜。
往常,宋河上鎮隻一樁事,現在成了兩樁。後一樁不算什麼,宋河打定主意,到鎮上就不再理他。
宋河使個心眼兒,沒直接去煤棧,進了鎮裏最大的市場。市場是環形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中間的空地則是敞開的貨攤,那兒人多,雜亂。宋河轉了幾圈,總算把那個人甩掉。
宋河推開門,一隻腳剛邁進去,另一隻腳還未抬起,吳多多女人就把話射出來,不在!宋河頓了一下,還是把另一隻腳抽過門檻。吳多多女人聲音冷硬,不是告訴你不在麼?宋河說,吳老板說三兩天回來。吳多多女人問,他給你保證了?宋河說,我給吳老板打過電話,要麼,你給他打電話問問?吳多多女人說,手機沒電,想打你出去打。她細長細長的,像一根榨菜,項鏈幾乎有拇指粗。不知咋的,她金燦燦的項鏈總讓宋河氣短。宋河賠著小心說,我等一會兒吧。吳多多女人皺皺眉,沒攆宋河走。宋河決定在屋裏等,她甩臉色就甩臉色吧。沒兩分鍾,她的手機就唱起來。她打麻將,宋河悄無聲息地縮在沙發上。客廳大,宋河縮著,顯得格外小。宋河忽然想起那個人縮在灶坑兒的樣子。此刻,他和那個人沒什麼差別吧。
宋河在沙發上吃過幹糧,換個姿勢,沒挪窩,直到她們散場。吳多多女人似乎猛然發現宋河,問,還沒走?宋河胸口撞了撞,想說,我不走了,我要住下來。終是不敢,那樣等於徹底撕破了臉。宋河無法預料會是什麼結果。於是,他笑笑,問她能不能打個電話。她懶得回答,說要洗澡。然後,當著他的麵脫下長褲。宋河從沙發上彈起來。
冷風吹過,宋河齜齜牙,罵了髒話。
宋河走得急,拐出院角,幾乎和一個人撞上。竟然是那個人。宋河愣了愣,又罵了句髒話。
宋河到街上給吳多多打電話。家裏有手機,兒子坐牢後,宋河不再交費,因為沒什麼用了。吳多多手機通著,但不接聽。等了一會兒,宋河又撥,依然。宋河氣呼呼地想,你不接,我天天來,不信撞不見你。
那個人在馬路對麵站著,顯然在恭候宋河。宋河窩著一肚子氣,大步過去,狠狠踹他一腳。還想吃幹糧?還想跟我是不?那個人往後縮著,怯怯地看著宋河。見有人往這邊瞅,宋河再次抬起的腳放下去。起風了,宋河一趔一趔的,那個人卻直僵僵的,還有他的頭發,裹了油汙的緣故吧,竟然沒亂。行了一段,宋河想,就這麼走,根本甩不掉那個人。於是,他折返到十字街,打了一輛車。宋河沒這麼破費過。為甩掉這個麻煩,沒別的辦法。車從那個人身邊駛過,宋河瞄他,暴凸眼瞪得特別大。
離村尚有一裏地,宋河讓司機停車,不想讓人看見他打車。比昨天早了點兒,他沒急著走,在雪地站了一會兒,直到夕陽墜落。街道很安靜,天冷,沒人願意出來。走到後街,卻碰上吳老三。兩人冷冷地打過招呼,誰也沒停留。宋河找過吳老三,想讓吳老三和吳多多說說退錢的事。吳老三說這不能怪他,他隻負責牽線,別的事與他無關。確實不怪吳老三,宋河也沒怪他的意思,隻是覺得吳老三說話,吳多多給麵子。被吳老三頂回來,宋河不死心,再次找到吳老三。吳老三依然客氣,話裏卻夾著鋼釘,你認為我有責任呢,就去告我,要是覺得和我沒關係,別再跟我提這事。吞咽著鋼釘,宋河還得恭恭敬敬的。他不占理。
黃花直奔主題:咋樣?她每次這樣問,宋河的頭皮都被電了似的。但他盡可能說得平靜,輕鬆。黃花問明天還去?宋河說當然去。突然意識到,很有可能再撞見那個人,那就意味著,還得打車回來。不由一顫,接著是一個惡狠狠的噴嚏。
黃花打量他,凍著了?
宋河搖頭,沒事。
飯是蒸蓧麵,四周是宋河愛吃的土豆片。他沒胃口,心不在焉。一天花三十,一個月就得九百。這樣一算,胃口更差了。偏偏黃花問起那個人,宋河說到鎮上就把他丟開了。黃花追問,你看清了,他沒追你?宋河嘎嘎笑起來,表情誇張,不就個傻子嘛,還把你嚇著了?黃花說,我真有些怕。宋河嘲弄,瞧瞧你這點兒膽子,把心好好放肚裏吧。
睡前,黃花出去拎便盆,一個黑影突然從牆根站起。黃花驚叫一聲,癱下去。
宋河衝出屋,順手扯扯門框一側的燈線。昏黃的燈光下,那個人直直地戳著。
宋河把黃花扶起。黃花沒好氣,你不說甩掉了嗎?宋河說當然甩掉了,你是我老婆,他是不相幹的傻子,我會為不相幹的傻子哄老婆?
那個人似乎明白嚇到了黃花,怯怯地叫聲娘。
黃花叫,滾,滾遠遠的,我才不是你娘呢。
宋河攙黃花進屋,那個人跟著。宋河甩過冷臉,那個人定住。
宋河插住門,又用杠子頂住。
黃花仍埋怨宋河,宋河隻好講了打車的事。黃花不哆嗦了,聲音卻跑了調兒,這就是說,他自己能尋到這兒?宋河安慰著黃花,心卻往下沉。黃花問,他能找見咱家,咋就找不見自己家?宋河說誰知道呢,或許他根本沒家,要麼他家在老遠的地方。黃花沒長暴凸眼,且眼窩略凹陷,卻也瞪得大大的。他怎麼就到了鎮上,偏偏撞見你?宋河苦笑,我怎麼知道?黃花不言聲了,神情分明在問,怎麼辦?宋河尋思一會兒,說把他趕出院子,他愛咋咋吧。黃花問,他要是凍死呢?宋河說,死就死唄,咱不操心。黃花說,昨個兒你怕他凍死,今兒就不怕了?宋河說留他一夜行,不能天天留,你想留他?黃花搗宋河一下,突然又拋出一個問題,要是他再爬進來,凍死在院裏呢?一個人不明不白死在院裏,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隻能再留他一夜。宋河沒直接說,反問,你說怎麼辦?黃花喪氣地說,還能怎麼辦?你家祖傳的皮襖派上用場了。
宋河打開門,那個人原地未動,隻是緊抱著膀子。看不清髒臉上的表情,但宋河能識辨出隱在膽怯背後的笑。他似乎料定宋河和黃花不會把他丟在外麵。被人算計,何況還是個傻子,慍怒湧上來,宋河大步過去,舉起手。那個人往旁邊閃了閃,又慢慢豎直,腦袋微微下垂,似乎明白自己做了錯事,應該挨打。宋河嗨一聲,重重地拍他一下。
3
宋河去吳多多家瞭一眼便出來了。再沒心思候吳多多,得先把當緊的麻煩解決掉。那個人跟在宋河身後,儼然宋河的影子,隻是粗壯許多。宋河挨店鋪問,包括釘鞋修自行車的。宋河賠著笑,一圈下來,臉酸痛酸痛的。他們不認識那個人,隻有賣炒貨的胖女人說好像在哪兒見過。宋河雙眼頓時冒出熱氣,求她好好想想。胖女人回想時,那個人突然抓了一把花生米。胖女人罵著,操起勺子就打。宋河趕忙擋在中間,連說我賠我賠。胖女人沒要宋河的錢,她終於想起來,幾天前,就是這個人抓了她的花生,跑得比兔子還快。胖女人問宋河,傻子是他什麼人,宋河說不認識。胖女人生氣了,你不認識他,幹嗎護著他?宋河苦苦一笑,說信不信由你,我和他有關係,幹嗎問你?胖女人捏粒瓜子丟進嘴裏,那句話和瓜子皮一同吐宋河腳下,這年頭,什麼哈哈事沒有?宋河拽了拽那個人,花生已經吃光,他正伸著長長的舌頭舔掌心上的紅衣。走出幾步,宋河踹他一腳,還嫌添的麻煩少?再抓別人東西,揪爛你舌頭,記住沒有?那個人惶恐地點頭。
轉完店鋪,宋河領著那個人往住戶區走。營盤鎮很大,轉了半上午,無果。中午,宋河找個背風處,掏出幹糧。宋河沒給他,吃一口瞄他一下,那個人隨著宋河的咀嚼抽動腮幫子,宋河吞咽,他也做出吞咽的動作。戲弄一會兒,宋河把另一份丟給他。那個人姿勢都不換,一陣猛塞。宋河叫,慢點兒,真是餓死鬼投胎。吞下去,他衝宋河笑笑。宋河歎氣,你個傻子啊!
問了幾道街,沒有誰認識那個人,看來,他多半不是營盤鎮的。忽然想起胖女人的話,難道他的家人正想丟掉這個累贅,故意說不認識?又想,這不大可能,他們不認他,他總該認出他們。如果是那樣,就算他不張口,宋河也能瞧出來。
已經傍晚,冷氣重了許多。經過五金店,宋河買了一根繩子塞進包裏。出了鎮,宋河站住。他掏出繩子晃了晃,你別再跟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你再跟我,我就捆了你,把你扔到野地喂野狗。宋河相信那個人聽懂了,仍然追問,聽懂沒有?那個人害怕地點點頭。那好,你往鎮上走,別跟我。那個人後退幾步,站定。宋河再次揚揚手,表情透著凶狠。
宋河沒走多遠,那個人就跟上來。宋河站住,他就停下,宋河起步,他就往前挪。宋河嚷,我不是說著玩,你個傻子,小心點兒!但沒用。
宋河生氣了,甩開腿猛跑,很快拐進林帶,往田野跑。雪厚,但酥軟,一腳下去,腳腕子全沒進去,跑不快。當然,宋河也沒打算快跑。體力上,那個人絕對超過他。出了田野,又是一條林帶。宋河站住,等著。
我不是說著玩,你不聽,活該你!宋河捆他,他確實害怕了,但並不躲。宋河沒費什麼勁兒就捆個結結實實,然後把他綁在枯樹上。你別怪我,是你逼我的,我沒偷過沒搶過連雞都沒殺過,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那個人一聲不吭。宋河離開,他突然嗚嗚起來。
宋河的腿顫了,但沒回頭。
嗚嗚……嗚嗚……
宋河深一腳淺一腳,腿像木頭,沒有任何感覺。嗚嗚聲漸弱,直到消失,隻剩風聲。風不大,卻如胖女人吐瓜子皮一樣響。出了林帶,拐上大路,宋河躲瘟神般狂奔起來。路是走過幾百次上千次的路,不用看,也不再想,腦子是空的,如深秋的田野。毫無防備的,他刹住。刹得猛,身子前傾,差點摔倒。左趔一下,右趔一下,彈直了,往回猛跑。
沒了嗚嗚聲,也沒了風的脆響。撲過去,卻沒看到那個人,宋河有些呆,然後瘋一般在林帶穿梭,呼喚著傻子。沒人應,待看到那個被他捆在樹上的家夥,宋河氣呼呼地捶他一拳,替他解開。那個人就在附近,是宋河昏了。
再次上路,宋河發現那個人居然抓著繩子。你個傻子!那個人似乎很興奮,仿佛宋河和他玩的不過是一出遊戲。僅僅是嚇唬他,還是真想把他捆在那個地方?宋河自己也搞不清了。但宋河驚出一身冷汗。傻子凍死,宋河就是凶手。這一整天,那麼多人看見他,看見傻子,看見他領著傻子,公安會很輕易地查到他。沒嚇住傻子,倒把自己嚇著了。他從傻子手裏奪過繩子,狠狠摔到溝渠裏。
進家快半夜了。黃花驚乍乍的,宋河說沒事沒事。黃花說沒事這麼晚回來?宋河說,先吃飯,餓透了。
宋河和傻子吃飯,黃花默默看著。宋河臉有些灰,耳側劃了長長一條,不深,但很明顯。傻子的臉看上去更髒了,汙垢不均勻,像畫上去的。傻子吃得多也吃得快,宋河還嚼著,他已經放了碗,衝黃花咧咧嘴,叫聲娘。
黃花拉長聲音,你個傻子。然後看到傻子的鞋開了口子,鞋沒有顏色,但黃花看出是棉布的。八成是他家人做的,手工不好,扣眼排列不均勻。市場上賣的棉布鞋不是這樣子。黃花起身,從西屋找出幾乎全新的皮棉鞋,是在集上給兒子買的。兒子嫌難看,宋河穿大,一直閑著。
宋河看黃花,黃花說反正沒人穿。黃花讓傻子換上,傻子樂滋滋的。傻子忙了半天,沒脫掉鞋,似乎和腳長一起了。黃花尋出剪子,宋河幫忙,好半天才把他的鞋弄下來。大小合適,傻子來回走走,又叫聲娘。
把傻子安頓好,宋河拉上門。本來編好了謊,但還是如實講了。黃花責怪他犯渾,你想把我一個人丟下?宋河說氣壞了,黃花說氣壞也不能害命呀。宋河惱了,你說我怎麼辦?養著他?黃花說,我也沒說養……可……聲音弱下去,愁悶懸在臉上,拽得眼角都耷拉下來。宋河心疼了,緩緩道,別擔心,我有辦法,還對付不了一個傻子?黃花甚是不安,可別做傻事。宋河說了,黃花目光僵直,你覺得行?宋河很肯定地點點頭。
宋河幾乎沒合眼,黃花倒是眯了一會兒,哼呀吱嗚的,宋河明白她做噩夢了,捅捅她。黃花大喘幾口氣,鑽進宋河被窩,汗漉漉的身子貼緊他。宋河拍著她,沒問,她也沒說,彼此聽著心跳和呼吸。抱了一會兒,小鬧鍾叫了,宋河推一下,又推一下,才將黃花推開。
傻子睡得倒酣,腦袋歪偏,嘴巴大張,閉著的雙眼仍懷了胎似的鼓得老高。宋河一拍,他直跳起來。黃花燒了飯,宋河吃不進去,傻子風卷殘雲。黃花叫,忘了準備幹糧。宋河拍拍手,他根本就沒打算帶。
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候,稀淡的星光還未墜到地麵,便被暗夜的大嘴吞噬掉。正是宋河需要的。他根本不用看,閉著眼也能自由穿梭村莊的街巷。兒子剛進去那陣,半夜睡不著,他常常在街巷遊蕩。有時,會突然閉眼猛走,有撞死的衝動。從未撞著牆,更未撞著戶家的門,就像突然疾走一樣,他會突然定住。
從西街出了村。宋河沒回頭,身後的腳步告訴他,傻子離他很近。村西曾經是一窪一窪的淖水,現在已經徹底幹涸。淖底的泥是蓋房壘牆的絕好材料,漸漸的,這個地方遍布深淺不一的坑。一個藥材販子連人帶摩托掉進深坑,折了脖子。自此,沒人敢在夜裏穿越。宋河不怕,走慣了夜路,他的眼睛有著非同尋常的透視能力。如此,還是跌了三跤,傻子跌了兩跤,其中一跤傻子砸他身上,幾乎將他壓散。過了淖坑是田野、林帶、墳丘。東方發白,宋河沿著林帶往北走,沒有枝葉的樹稀稀拉拉的,有一些徹底枯死,有一些上半段枯了,下半段還掙紮著。
看見那個村莊,天已經放亮。這時,宋河才回頭看傻子。寒風浸染,傻子的臉映出兩坨紫紅,看上去竟有幾分羞澀。宋河問,好玩不?傻子咧咧嘴,撲出一團白霧,然後傻子彎下腰,將鞋麵上的枯葉拍掉。
穿過村莊,宋河往西折,走了幾公裏,又往正南方拐。除了村莊那一段路,基本是在田野草灘林帶裏行走,因此格外耗費體力。宋河慢下來,他餓了。早晨該吃飯的。他瞄傻子,他仍那麼歡實。一隻野兔被驚起,傻子追出幾百米。很快,傻子就回到他身邊。宋河慍怒地瞪著他。傻子抬起胳膊指了指,又緩緩地恭順地垂下。
終於看見公路,宋河停下,歇喘了一會兒。腿忽然軟下來,傻子像他一樣跌坐在雪地,衝他傻笑。宋河攥起一個雪團,猛地砸過去。雪團擦著傻子耳側飛過,傻子的嘴巴咧得更大了。宋河哈哈大笑,爾後突然罵道,你個傻子,我幾世欠了你。
攔了幾輛車,沒人拉他們。宋河說出地名,司機就說太近,沒等宋河再說,車就開走了。宋河氣呼呼地想,外國遠,你能開到麼?再有車輛來,宋河說個遠點兒的地方,終於擠上去。
宋河和傻子下車,日頭已經偏西。這個叫白馬鎮的地方距營盤鎮少說也有一百公裏,屬另外一個縣。宋河不懂什麼叫迷魂陣,但他相信費這麼大勁兒,傻子肯定迷了方向。傻子終究是傻子,甩掉還不是問題吧?不能被傻子纏住。
傻子東張西望,宋河本可趁機開溜。看到傻子在包子鋪前張著大嘴,宋河終是動了惻隱。沒進包子鋪,天寒,吃麵更好。宋河要了一碗,給傻子要了兩碗。飯館不大,擺了六個長條桌。等的工夫,傻子捏開一頭蒜,一瓣一瓣往嘴裏扔。老板娘倚著櫃台,有一搭無一搭的目光透著冷。宋河踢踢傻子,傻子齜齜牙,濃重的蒜味撲過來。宋河嫌惡地奪過來,拍在桌上。傻子不知闖了什麼禍,直直地瞪著宋河。老板娘的脖子扭轉了方向。宋河冷冷一笑,這樣的女人,也就值幾頭蒜。
麵端上來,宋河把蒜頭推給傻子,還給傻子放了辣椒,醬油,醋。他瞄瞄老板娘,又往自己碗裏放,每樣都不落。平時,他不怎麼吃醋。宋河吃完,傻子的兩碗也見了底。宋河又要了一碗,撥一半給傻子。他去櫃台結了賬,回頭對傻子說,我去買點東西,你老實在這兒待著,聽見沒有?傻子點點頭,埋下臉。
出了麵館,宋河一陣疾走,繼而小跑起來。直到出了鎮,才放緩步子。沒一會兒,一輛中巴在身邊停住。
4
夜裏落了一場雪,清早,宋河推開門,驚喜地嗬一聲。這個冬天雪格外多,前一場還沒化,這又壓過來。宋河很快把院子掃幹淨,然後清掃東西街巷。他掃得遠,幾乎是整道街。村裏超過三分之一的人打工去了,有的男人出外,女人在家,有的舉家搬到城裏。空置的房屋,門窗糊著厚厚的泥巴,死氣沉沉,狗都不願意進。過去,宋河掃著掃著就和對麵接住了。現在不行,留守的女人掃過自家院子就算不錯,在家的男人也不願意多出一點力。宋河住的這條街像愛美的女娃,冬夏都是潔淨的,別的街則是邋遢的婆娘,積雪倒將髒臉遮住了。
宋河忙活完,黃花的飯也做好了,又是烙糖餅。幹糧也提前裝在包裏,無需宋河囑咐。宋河拎起,有些愣,怎麼帶這麼多?黃花嚅著嘴,宋河突然明白過來,又氣又好笑。他掏了一半,硬硬地說,留著明天拿,別胡思亂想。
天地白茫茫一片,連偶爾飛過的鳥,也一律鍍了炫目的銀灰。沒誰願意在大雪天出門,不是有事,宋河也會貓在家。忽然想起黃花,他說一百遍了,她還擔心。他差點把自己繞暈,何況傻子?這場大雪,把可能的足跡抹得幹幹淨淨。
看見院側的小車,宋河的心幾乎蹦到嗓子眼兒。他識得吳多多的車,車身壓了雪,但車牌蓋不住。宋河三步並作兩步,激奮的表情似乎不是討賬,而是約會來了。
我看見吳老板的車了,吳老板在哪兒?宋河搶在吳多多女人前開口。吳多多女人剛剛洗過頭發,廳裏飄著濃重的洗發水味。她壓低聲音,吵什麼?睡著呢!宋河不敢再言,甚至不敢喘息,哦哦著往後退,退到門外。
宋河站了站,尋見掃帚打掃吳多多的院子。吳多多院子大,如果算上旁側的煤棧,有十幾畝。煤棧與吳多多自住的院子通著,中間隔個花池。宋河掃幾下,往門口瞅一瞅,生怕吳多多飛走。什麼時候了,還睡!又一想,那麼多天都耗過來了,還差這一會兒?清理完院子,將煤棧那側掃出人行道,宋河再次進去。
吳多多起床了,正吃飯。吳多多比女人還瘦些,個子也不高,像老板的地方可能就是眼睛,不大,總睜不開似的,但透著精明。
宋河顫顫地喊聲吳老板。吳多多客氣地問他吃點不,宋河趕忙說,我吃過了。吳多多淡淡地哦一聲,你先坐。
好大一陣子,吳多多離開餐桌,坐宋河對麵,有事?
宋河一愣,賠著笑說,你忘了,那錢……
吳多多又哦一聲,鬆鬆垮垮的目光忽然凝注,你跑好多趟了吧。
宋河微微傾身,我不知道吳老板哪天回來。
吳多多說,事情多,我自個兒都管不了自個兒,你以為我躲你是吧?
宋河忙搖頭。
吳多多的目光又散開了,像秋風中的麥穗,透著沙沙的聲音,當初,是你求著我辦的,還是我逼你的?
宋河說,是我求吳老板幫忙的。宋河記得很清楚,第一趟吳多多沒應,第二趟,宋河帶了一筐雞蛋,第三趟帶了五斤口蘑,十塊奶豆腐,還買了兩條中華煙。
吳多多的目光突又凝住,麥粒掙脫殼,撲撲落在地上。我並不想管這爛事,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求我。我心軟,經不住泡。跟你說過,五萬塊錢我一分不少托人送了出去,順利的話是能減刑的,至於為什麼沒減,我說不清,中間不止一個環節,可能哪個環節出了差錯。這年頭,什麼都有風險,我給你保證過萬無一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