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先皇要下葬冀陵的日子了,宣霽微有些發顫地走在由政務房通向安元殿大道上。五尺寬的青石磚大道平闊而綿延,像是無窮鋪展開來。他抬頭看了看灰蒙蒙,隱隱飄灑下雨絲的秋空,冰冷的、如涼絲般的細雨便灑在他已劃上褶紋的臉上。
都七十三了,自己其實也很老了,連他……都走啦!
宣霽在心中暗歎一聲,向來清明的眼神裏掠過一抹說不清是感慨,亦或是惆悵的意緒,就如同這八月裏的秋雨,冰冰涼涼。他把目光稍稍移下,看到了正前方的安元殿,空曠的寂靜中,那種巍峨宮房與傴僂身軀的強烈對比,使得宣霽忽然間覺得有些迷惘起來。那座平日裏不知要入見凡幾的宮殿,也讓他有一瞬間的陌生與模糊,這一遲疑,讓他停駐了腳步,再也跨不出去。
直到前頭小步跑來一個內侍,一把扶塵夾在肘間,因跑得有些急,銀絲便在這清冷又空曠的大道上飄飛。“哎喲喂!宣相!宣相!皇上正等著您呢!您老怎麼還有心情在這兒看風景哪?也不怕叫雨淋著了!快隨奴才進去吧!”
一迭聲地陪笑討好回蕩在耳邊,終於讓宣霽回過神來,他想了想,自失一笑,便朝著那內侍拱了拱手,“有勞公公冒雨來喚宣某人了!”他的笑意裏有一種深邃的自嘲,讓人不由自主也想跟著他笑,苦笑。
“宣相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什麼身份,相爺什麼身份!能和宣相說上幾句話的,便是奴才等的福份了!”內侍並不年輕的臉上,那笑意似是刻上去的,一雙慣看人間最險惡世情的眼中此時閃過的卻是寬厚的光芒。
宣霽看到了,所以他也笑了,滿是深深的自嘲,“唉!老啦!才走這麼些路,便心神不舍啦!”
“宣相可是社稷棟梁哪!”
“不行,不行嘍!年輕人,該有年輕的一輩了!”宣霽狀似無意的脫口而出。內侍那雙隱在笑紋裏的眼亦是不動聲色地閃了閃,將宣霽引入安元殿中。
“臣宣霽,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宣霽重新拾起這套禮儀,在大殿上冰涼的地板上跪了下去,膜拜晉朝的新帝,那個甫一登基便使得全天下從此以後都必須把“閎”字缺筆以書的年輕帝王。
其實也並不很年輕了,宣霽在跪的時候漫想,不知為什麼,人老了,總是特別容易記起以往的舊事,特別是在先皇大漸直至崩逝之後。當年,他入先皇的書房時,不過十七歲,而先皇才不過十三歲就開始打理一方軍政了。眼前這位已近四旬的君王,眉目間雖極似先皇,但終究是少了那份沉潛自然的氣度,而多了一分戾氣。
“愛卿平身。”帝王的口氣非常平和,聽去隻覺是帶著笑的。
“謝皇上。”宣霽吸了口氣,穩穩地站起身,一身素白孝衣的他在抬起頭時,依然有著當年光風霽月的神采,自然而從容。
帝王的眼微微地眯了眯,將手中的一本牒子放在書案一邊,“大葬的事安排得怎樣了?”
“回皇上,一切已準備停當,隻等明日送先帝爺入冀陵。”
“嗯,愛卿辛苦了。”很隨和的語調,但殿內的氣息卻因他接著吐出的一句話而變得異常深凝。“父皇去了,那麼,那個找了近一輩子的女人是不是也該找到了?”依然是隨和的語調,但聽入宣霽的耳中卻忽然變得紮耳起來。
他臉色變了變,眼神頃刻間變得有些深沉,隻見他唇上的髭須微微動了一動,終於還是平靜地回話:“臣啟皇上,臣以為如果有人能讓先皇找了幾十年都沒能找到,隻怕皇上也隻是徒勞而已,還是請皇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眼前的帝王生硬地打斷,“宣霽!你不要倚老賣老!父皇找不著是因為他心過仁厚!況且,父皇找不著,朕就一定也找不著麼?”
“老臣愚迷,老臣失言,請皇上恕罪。”宣霽淩著眉目,終還是再度跪了下去。腦中卻比任何時候都還清醒,眼前這位初登大寶君王是想著要革新換代了。不過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況且他還是托孤的重臣,現今的帝王既非小童,更有鈞謀,他其實隻是一個靶子,將先皇舊臣都拴在一起的靶子。
帝王見他如此服軟,想著他托孤的份量,終還是把語氣緩了下來,“父皇找了一輩子了,臨去前也心心念念,不忘於她,總得把她給找出來,以慰父皇在天之靈。”他平靜地陳述著,眼卻淩厲地眯起。
他不會忘了,那一晚,在父皇的禦榻前,已陷入重度昏迷的父皇一直喃喃地喚著一個人的名字,那麼纏綿,有著無窮無盡的愛戀。他曾經一度以為父皇是清冷的,近乎不沾兒女之情,卻不想,居然有這樣一個女人,這樣長久而深刻地種在他的心裏,從來沒說過,卻一直深深地記著!而此刻這樣重情的父皇,在清醒後看到他的第一眼,卻說了這樣一句話!
永不立薑氏為太後!
於國於公,未有絲毫囑咐,但卻留下了這麼一道遺詔!薑氏,終母後一生,她從未被封過妃!甚至過的一直是冷宮般的日子!為什麼?為什麼到最後了,父皇都要走了,卻還要給他來一個難堪!他可知道,自己打小是怎樣在別個皇子嘲弄的眼光下過來?他可知道,母後是怎樣的忍辱偷生,才把他帶大,沒讓他在宮廷中被暗算!他不甘心!憑什麼讓一個幾十年不曾見過麵的女人搶去了所有心神,終死不忘!
宣霽看著帝王陰陰晴晴的臉色,沉吟著仍想再折回來,“皇上,或許,她已經死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帝王忽然一笑,清雋的麵容上由那雙肖似的鳳眸轉出一抹流光,溶溶的,如天邊月色,看得宣霽有些怔住。“朕記得,在貞平十四年,父皇曾經忽然離開神都,去同西行宮住了近一個月,是吧?”
宣霽的麵色凜凜一變,心也跟著往下一沉,如果這都能知道,那還有什麼是眼前這位君王所不知道的呢?他垂下眼簾,目光不經意地滑過君王腕處十幾二十年卻依然係著的,明顯與帝王不相襯的桃胡,唇際泛起一味苦澀來。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誰?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此時此刻,他隻能裝糊塗。
“不明白?”帝王一聲冷笑,“那朕就一樁樁說給你聽!”
宣霽隻覺有兩道冰冷一如冬泉的目光投注到脊上,讓人心猛地一縮。
“貞平十四年二月,羌蒙寶清公主的次子夭折,寶清公主傷痛欲絕,以致抑鬱成疾,藥石難醫,可有此事?”
“皇上明鑒。”宣霽隻覺得這天漸漸開始悶起來,不透一絲兒涼風,把人的汗都給悶出來。
“朕聽說羌蒙的汗王與公主與她都頗有交情吧?”
宣霽閉了閉眼,隻好道:“回皇上,臣不明白皇上所指的是誰?”
帝王驀地眯細了眼,幾步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朝他一笑,“朕說的是,平瀾!”
縱是已在心中打了萬千個底,在乍然聽到這個數十年不曾再聽過的名字,宣霽仍是覺得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抬起臉注視著眼前帝王的麵孔,覺得連周遭的空氣也稀薄了起來,讓他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憋悶與陌生。良久,宣霽在對視中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神情似是掠上一層讓帝王都瞧著有些訝異的散淡來,“皇上,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
帝王抿緊了唇,隻覺胸中騰地燒起一把火。就是這種表情,帶著回憶,帶著神往,更帶著他根本無從理解與想象的渺遠,讓他感覺到手中的皇位是這般的孤寂淒清,而這皇位卻是曾屬於他們的熱鬧與炫目,他們那群人曾經一起激昂,一起壯闊過來的歲月的見證!現在好了,他們一個個都回憶起來,把他堂堂一國之君卻拋之一旁,什麼都參與不到,還時常帶著這種似是憐憫,似是遺憾的神情招搖在他麵前。倚老賣老!他最恨這一套!“朕隻是想知道,父皇去同西,是不是就是為了見她?”哼!堂堂一國之君,晉朝的開國之君,卻如此偷偷摸摸!隻是見一個女人,卻要如此大費周章地通過羌蒙來找人,再來貌似巧遇的相逢?那女人到底有什麼好!
此時,宣霽的心倒反而平靜下來,他甚至是帶著一抹笑回話的,“回皇上,老臣不清楚。”
他沒見到他倆相逢,他不過隻是瞧見了那一駕馬車,在一個殘陽西盡的孟秋,駛離。簡易的馬車,在古舊的官道上馳過,帶出兩痕深深的轍印,如此之深,豔紅的晚霞照亮了黃土上的轍痕,如同是刻上心窩的劍痕,如此久遠而平靜地痛著。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總之,直至馬車成為視線中的一抹黑點,與濃重的暮色融成一體時,他才回過身來。而身後是一道清拔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那兒,卻像是永遠不會離開。那一刻,他在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眼睛裏讀出了一種近乎煙雨江南的纏綿與悲哀來,那麼深邃,卻那麼平靜。忽然主子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很重,很牢,似是在忍住燒灼在肺部的嗆漱。直過了很久,那手力才漸漸鬆了下來,那張明麗淡雅的麵上緩緩透出一抹無力的笑意,“她終究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