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首已是百年身(1 / 3)

宮門九重隔滄海,不見舊人踏雪來。

儀嵐殿,清水閣。

百鳥朝鳳的錦衾裏安靜地躺著一個人,鬢發隱白,卻依舊威嚴難擋,眉眼英挺,依稀是當年俊美模樣。

他的手微微抬了抬,落入一雙柔荑,軟而溫,卻不像她。他睜眼,望見一張清麗出塵的年輕容顏,心內猛然一抽,那枯瘦的雙手如豹子一般準確地扼住了她的咽喉,眼中血絲暴漲,“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背叛我!為什麼!”

女子愕然,隻覺脖子一緊氣息頓窒,隻本能地激烈掙紮,眼裏是無盡的驚恐絕望,紅唇堪堪張啟,似有什麼呼之欲出!

“皇上!”一聲柔婉踏空而來,一抹瑰麗身影撲在鳳榻前,死死阻向他的手,“皇上,您看清楚啊,她是蘊嬪,是蘊嬪啊!”

皇衣男子陡然一震,混濁雙目瞬間晶亮,將眼前女子細細看個透,眼底卻有什麼忽然暗了下去,“不是……不是……”他緩緩鬆了手,雙目複又呆滯。

芫妃伸手將被褥覆上他的身,再看一眼癱軟在地上的嵐衣女子,輕聲說,“蘊嬪,你去殿外等我。”

蘊嬪白著一張臉,惶恐無比地點點頭,起身踉蹌奔出殿外,生怕下一刻,那榻上的男子就會再次將她扼死。

“她在哪裏?朕還有話要當麵問她。”皇上顫顫望向她,眼中是哀戚流連的神色。

芫妃歎了口氣,“皇上,您忘了,她……已經不在了。”她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那個叱吒風雲的傳奇女子,那個狠心丟下皇上皇兒的女子,那個讓皇上深愛一生又痛恨一生的女子。雖然皇上口口聲聲說恨她,但芫妃知道,他是愛她的,否則怎會將皇寢搬至鳳榻日夜緬懷?

有多愛,就有多恨。

“不在了?不在了……”皇上眸中光亮漸漸暗淡,苦笑一聲,猶帶狠利,“我倒要去黃泉底下問問她,為何這般狠心,為何要背叛我!”

芫妃沉沉望他,當年他是如此深戀她溫順婉約纖華動人,隻道女子應有優良品性皆被她俱占,可如今他的眼裏隻剩下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女子。

綾羅簌簌,芫妃輕輕關上閣門,看見一旁恭立的蘊嬪,雪白脖頸橫亙幾道青紫扼痕,心下涼涼一哂,“我早就說過別穿流嵐服色,今日也算是對你的警告。”

蘊嬪狠狠一顫,噤如寒蟬,那驚惶欲絕的神色令芫妃唇邊蕩出一絲笑意,這蘊嬪不知天高地厚,隻憑幾分傲人姿色便想躋身貴妃,甚至還想霸占鳳座,那女子泠然出塵,是謫入凡間的仙子,眼前女子雖與她容貌相似,卻不過是個低賤的長樂坊舞姬,空有美貌不知進退,今日刻意身著流嵐想來爭寵,卻被皇上迷眼認錯險些扼死,總算得了教訓收斂些。

“你先回宮吧,這裏有我照料著。”芫妃冷冷看她,眉梢眼角都是不屑。

蘊嬪抖抖索索往後退去,秀顱深深垂下,將一腔恐懼抑在喉間,倉惶而逃。

“芫妃,替我把畫像拿來。”才進得閣內,芫妃就聽見榻上虛弱之人的懇求,心底微微一抽,他還是放不下她,永遠都放不下。然而她並不難過,一生雖未慘烈相愛,卻也得到榻上男子真心相對,這便夠了。於是年少的純情,也在他一臉淡輝笑意裏安泰滿足起來。

她看見他的手微微有了生氣,緩緩展開畫卷。上等畫料和珍貴紙張,翼翼的保藏,終於留住她昔日容顏,賜他一槲慰藉,紙上佳人鮮妍如初,嫻靜回眸,幽秘一笑,眼盛柔情。

他喃喃輕語,蒼白手指撫上胎紙嬌顏,流連於往日璨年,旁邊一行小楷,是他多年來不肯再呼喚的名字,熟悉而遙遠的名字,在那一方畫紙裏漸漸擴散成她傾世笑顏,目光清澈姿態嫵媚,那樣獨一無二的笑容卻在此刻變成深深利箭,刺得他心頭指尖無處不在劇痛。

有多少年無人提起這個名字,有多少年無人再於耳畔細細柔語……那樣宛轉,那樣深涼。

芫妃托住他綿軟手臂,撫過他粗糙掌心。曾經,這雙手仗劍而立馳騁沙場,揮筆疾書匡國扶政,更有曾經,也溫柔撫過她細滑肌膚,寸寸流連,如今失卻了灑脫剛勁,在她柔弱掌心無助猶甚孩童。

“娘娘,大皇子、二皇子及瑤光公主已在門外等候。”內侍尖細嗓音割裂一室寧靜,芫妃回神,旋揚聲,“宣。”

閣門被打開,一股清新的氣息攜來一室陽光。芫妃起身抬頭,流裳裙角拂過榻前紫檀足踏,踏上金黃龍靴映陽絢爛,灑落斑斑金影。

為首少年儀容俊雅,一身白衣仿行流雲,神情寧淡,不分好惡,難辨悲喜。他在榻前十步站定,微微垂首,喚了聲,“兒臣書秦見過父皇母妃,。”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氣息,在不起眼的角落暗自幽香,像極了那個女子。

芫妃目光幾度巡回,終落後幾步的玄衣少年身上。他鬢發飛揚,眉藏絢陽,臉上微露的悲戚神色絲毫不減他天之驕子的風儀。不愧是她和皇上的兒子,盡得精華,不似她般秀美柔弱,也不似皇上那般陰沉噬人。他是一個真正的陽光少年,溫暖而俊朗,“兒臣君胤見過父皇。”

一道清泉落水的聲音攫住她的視線,那是她最疼愛的女兒,君媞,如今在她身上依稀可辨自己當年殊麗美貌,嫻靜氣質,“兒臣君媞見過父皇,母妃。”

芫妃微微點頭,側身讓出鳳榻前方一角,“你們上來,皇上有話要說。”

皇上望見愛子愛女時終於笑了,深刻燦爛得如同午後日冕,聲音也雄厚幾分,“內宮史官何在?”

一身緋色朝服的人立刻上前,手捧書冊執筆道,“臣在。”

皇上深深看一眼書秦和君胤,後轉眸向天,“朕將百年,身後之事今日定奪。”他揚手製止急欲張唇的窅妃,“二皇子沈書秦為洛南王,封地南國金陵幽雲十二州,大皇子沈君胤人品貴重,深消朕躬,必能克承大統,酌升東宮主位以慰天下,。”

狼毫紫筆在史冊上飛龍走鳳,車還誼記下了這曆史性的一幕,卻在寫到“封地南國金陵幽雲十二州”時猛地一頓,額頭滲出細汗如雨。沈書秦所得諾大封地幾乎可以圈地為王,如此主位變遷究竟暗藏多少玄機?不由暗睨一眼太子沈君胤,見他臉色由晴轉陰,心中更是一沉,如此決策真能保得太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