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1 / 2)

在和旭的陽光下,它的一隻腿是黃色的,另一隻腿也是黃色的。

陽也是好的,它也是這麼想。比如,它靜靜地臥在這個貧困的牆角裏,還可以靜靜地想想以前的可笑的,美麗的往事。它不怎麼老,可是已經這樣愛回憶了。它伸出它的左腿——它們自己叫做左手——撓了撓它秀麗的臉。最近身上老癢,又是虱子們。天底下再沒有比它們更為可惡的東西了。天天天就知道吸人家的血,吸吸吸,怎麼不撐死它們呀。也是,不說我們狗,我所熟悉的可愛的夥伴們誰不討厭它們,誰不天天咒罵該死的它們——天打五雷劈。再也沒有比羊妹妹更讓人憐愛的了,可是有一天它們在夜裏也低低地罵它們們,更不用說那些豬兄弟與牛大哥了。頂可恨的還是它們一點羞恥心也沒有,難道它們聽不到我們每天在罵它們麼。真應該找個老師給它們講講課。誰擋著我曬陽光了,它剛想睜開眼,一個甜美的聲音叫道:“媽。”它淡淡地說:“別叫媽,叫一。”說著它睜開眼,左手輕輕打了兒子的腦袋,道:“給你說過多少遍了。要學外國人。”“我不要學外國,我就叫媽。”一長歎道“真是俗語說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唉”“那你帶我去外國呀。”“看你那副嘴臉,”一瞪了兒子一眼,“想的倒美,老娘還想去外國呢?”她低下頭,開始想象一下外國的狗是什麼樣的。然而想到最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來。這時,一的兒子——她給他起名叫k——撲上去就要吃奶。她一巴掌把k的嘴撥到一邊,說道:“才吃過多久,又要吃,不許吃.”k極不情願地轉過臉,悻悻地坐在一的腿邊。一看著它,沒錯,他是她的兒子。然而隻是一段時間的兒子,過不了多主,他就會像以前奍過的許多兒子一樣離開她,或許連認識也不認識她了。都是這樣的東西,沒有良心。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已經不再年輕的手,感到那流年似水般過去了。太陽是暖的,也照出了她心底的那一絲絲柔情——最後的也快要沒了的柔情。她看著k,輕輕地喚它:“k,k。”k像是沒有聽見,又像是聽見了正在理解。她又輕輕地叫:“k,k。”她聽著她的輕柔的聲音,連她也感到詫異,原來她還有這輕柔的聲音。風吹來,她呆住了。歲月就這樣地一點情麵也不留地走了,帶走了她的鮮亮的皮毛,帶走了她秀美嬌潤的眼睛,也帶走了她的年輕活潑的心。於是她像被打敗了的一方,服從於歲月那無堅不摧的洗涮。k站了起來,她以為他要來了,可他隻是望了望她一眼,遠遠地,是隔了幾千裏地的一瞥。對他來說,她隻是一個母親的標誌,而不是一個生動的形象。他不喜歡她,也不厭惡她。他也不指望她喜歡。他是一個愛和自己影子亂著玩的年輕的但孤獨的狗,他膽子小,也不覺得為什麼不膽小。他的眼是黃黃的沒有神采的羞澀的眼。一透過長長的低垂的睫毛看著他,他四周望了一望,向院中那棵桐樹慢慢走去。他瘦骨嶙峋,走路時肚子兩側向裏凹進去。對於他,她從來沒有關心過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關心他。她隻覺得他隻是一個多餘的生命,從前覺得,現在也覺得。剛生下他們的時候,她一眼也沒有看他們。聽見他們還不成形的“汪汪”叫聲,她連扭頭的興趣都沒有。她隻是生命製造的機器麼?孩子一個個的長大了,送人了,她一點兒也不悲傷。相反她感到快意,都走,都走吧。最後隻有這一個了,留下就留下吧。k走到樹下,撒了一泡尿,搖搖頭,看了看天空,低下頭向遠處走去。她不管,什麼也不管。要是以前,她肯定要罵:“別那麼死頭死臉的,少個魂似的。”弄不好,她一個巴掌打過去,打得他們一撮毛也得掉下來。一坐了起來,太陽已經偏西了,陽光還是那麼暖和,就這麼過吧。又餓了,找點東西吃吧。她向西院走去,尾巴的影子落了下來。

一跑去屋子裏去,屋子門沒有關。主人家窮,但她絕不嫌棄。都說“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兒嫌不嫌母醜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麼?當然她知道,可她不願再說。有時候她也不知道,她竟會知道那麼多,知道那麼多當然不會多開心。九斤老太太說:“人呢,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狗呢,這些該死的,不也是快要同人一樣了麼。世風日下,狗已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從前的狗是這樣的麼,從前的狗,唉,從前的狗——從前的狗,她的眼睛有著楚楚的回憶,一個個的背影像樹葉一樣飄去。她還在堅持著,最起碼她不嫌家貧。她一點也沒有嫌過啊,盡管她也曾經挨過罵,也挨過打,有一句話可以這樣描述:她沒有一點傲氣,但她有的是傲骨。就是這樣,她也沒有有一點嫌棄的意思。至多她走到牆角,頭抵著牆,尾巴搭下來,舌頭舔了舔她左手的左手指。感歎一下,回想一下她那遠遠的遠遠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生盡,白雲會從眼前飛過,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再想一下她的痛苦的痛苦的現在的沒有盡頭的生活,再想一下她那陌生的陌生的很久將要到來將來。蚊子開始飛來,繞著她的眼睛發出難唱的聲音。她開始站起來,生活就是這樣。雖然很難,但還是要過下去的啊。所幸的事,這樣的事已經很少發生了,因為她已經很懂事,懂事懂到她自己都吃驚的地步。主人們也因為她已經是老狗了,好像是老板對待公司老員公一樣,但也沒有因為而受寵若驚或者洋洋自得。“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她覺得早到了這種境界,可她並沒有覺得自己是神聖啊。推開那兩扇破破爛爛的門,她走向案板,一向饅頭是放在案板上的綠筐子裏的。別看她走路慢悠悠的仿佛力不從心,可此刻她兩隻前腿——哦不,兩隻胳膊是那麼輕而易舉地搭在了案板上了。可結果是多麼地令一失望啊。筐子裏隻是兩塊——而不是兩塊完整的饅頭。他們——就是稱為人的,天天天都是這個樣子,吃偏不好好地吃,總是這兒一塊那兒半塊的。多討厭啊,你說能吃完就吃完,吃不完你別吃下一個啊。一的心惱起來,一個胳膊便要下來,然而不見得自己來教訓他們。她把其中的一塊撥了出來,用嘴銜起來,滿心的不痛快。還得給他們留下一塊,不然,他們餓了又該生氣了。唉,還要想著他們,一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沒辦法,誰叫大家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