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一開,輕紡便匆匆而入。
迎麵亦出來一婦人,步履悠閑,姿態富美。
輕紡走得急,與之擦肩而過時,挎包口的拉鏈,搭上了對方臂側的鏤空紗巾。鏈頭靈活,忽溜一滑,尋一個空當掉了進去,鉤在乳白色的巾麵下,泥黃一點,兀自蕩漾得歡。
婦人訝然驚呼。
輕紡便更著急了,細白的額頭滲出兩絲汗,不湊近看,根本無察覺。她將俏鼻微微一動,皺著眉,很不喜歡這樣的招人注目的方式。
她輕拔自己的拉鏈,五分粗莽,卻是毫無惡意。可,那小東西不幹,似乎愛極了對方身上的華麗味道,鉤得甚緊。婦人亦在抽身,一退一扯著,將柔曼的紗巾鉤出一個大口子。口子周圍蓬出幾點絨絨的線頭,沿著空氣,劃下幾根碎紗,貼到地麵,幽幽地,隨風而動。
輕紡一個失力,與婦人真真實實地分開了。到底用上這麼兩不討巧的方式,唉。
輕紡微低頭,貝齒露,輕咬唇,展現幾分憂憐的味道,讓人無從責怪她。
那前頭卷來婦人一浪高過一浪的倒抽冷氣聲。
——噝,壞了,很貴的!
——喂,你走路不長眼睛的呀!
——呦,著什麼急?
——唔,真是太奇怪了!
輕紡眼底深處收斂著十足的嘲諷,很看不起這樣年紀、這種樣子說話的女人,話多、快、狠、急,都不像女人了。
輕紡還是喜歡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臨窗伴月,聞花賞風,不張揚,有點羞,聳鼻一聞,會察覺到她們身上細膩的香,一種不受汙染、幹淨剔透的香。
輕紡想自己已經回不到那種純真年代了,從大四畢業那年開始的。
柔紗也不行,柔紗寞到極點,冷到極點,柔紗沉默的極點,就是輕紡害怕的極點。
“哎?”婦人突然尾音一揚,轉了個調,尖利喊道:“張小姐?”
婦人顯出對她的熟稔,並不代表輕紡必須以禮相待。在錦繡花苑36棟住了三年,輕紡從不主動與任何“鄰居”打招呼。近半年來,她更是提不起那個興致。
在婦人告昭天下似的招呼聲裏,輕紡懶懶偏頭,泛泛看對方一眼,心湖略微動了動,湊巧,這張麵孔,於輕紡心中頗有印象。
是住在三樓D座的易太太,輕紡和妹妹住在四樓D座。
原本這樣的空間位置,是很容易發生兩家親的。易太太又仿佛是個很喜歡說話的女人,可是,輕紡的性格不允許,柔紗萬事隨輕紡,三年來,一點也沒醞釀出那方麵的意思,終於隻成點頭之交而已。
易太太逢人特愛笑,不過,僅止於蜻蜓點水似的微笑,原因之一,易太太較胖,臉頰肉多,笑開了,會很難看。可是,每回與輕紡照麵,易太太的笑,又多了幾分不同尋常。
輕紡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將目光透到對方瞳底深處,很好奇為何易太太對她,總有一層羨慕,一層討好,一層靠近。
易太太朝輕紡移近腳步,輕紡側目,這才注意到易太太身後另藏著一個小小的影子。
是易太太五歲的小女兒,瘦削的瓜子臉,泛著不正常的蒼白,纖柔嬌憐,很能惹人愛。
輕紡不由自主對女孩眨眨眼,女孩雙目一瑟,身子跟著一縮,更往她媽媽的胖身子後躲去,半會,悄悄探出半張臉,對輕紡怯怯地看。
輕紡抿唇笑,麵對天真,她也會天真。
小女孩清冽的大眼裏飄出玉蘭花般的純透,麵對純透,輕紡也很想展露純透,無奈,她已經忘記如何……
易太太從身後扯出女兒,輕紡看來,做媽媽的下手太重了。
女孩被硬拽到輕紡麵前,左顧不是,右看不是,無所適從。
易太太努力歡笑,著急著像要展示什麼,頻頻催促女孩:“囡囡,快叫張阿姨!知不知道,阿姨可是個作家。嗯,寫什麼來著,嗬嗬,張小姐,瞧我這記性……”
輕紡不得不說道:“寫推理小說的……”
易太太可根本不在意輕紡是寫什麼的,口口聲聲隻強調一個字:“張阿姨可是個“名”作家。囡囡一定要學阿姨的樣,以後啊,成個“名”人,媽媽這輩子為囡囡操的心也就值了。快叫啊!這孩子……嗬嗬,張小姐,這孩子就是膽小,真沒出息!快叫!嗬嗬……”
易太太失了耐心,落語成斥責。
囡囡的臉哭喪得可怕,根本不想叫,被媽媽一逼,小嘴兒一憋,更難看了。
輕紡打圓場,“不,不用……”
易太太訕笑著轉個話題,“您這是打哪兒來呀,晚飯吃了……噢,噢,張小姐可是大忙人啊,最近還在寫文章,又快出新書了吧,聰明的女孩子就應該像張小姐這樣……寫作很辛苦的,張小姐見瘦了,可要多吃點……”
“叮”!下一班電梯來了。
輕紡從沒像現在這樣喜歡這部電梯,她輕巧地往電梯門裏一跳,匆匆朝後招招手,梯門合攏的一瞬間,她才背貼電梯內壁,重重舒了口氣。
這幽幽嫋嫋的半縷氣,嚴重了,沉重了,躁重了,滯重了。
半年來,為何人人都問她千篇一律的問題?每一個她都無從回答。
晚飯吃了嗎——沒有。
最近忙嗎——瞎轉。
出新書了嗎——痛苦。
寫作真辛苦——什麼話,隻要寫得出,一點兒不辛苦!
無奈,她……
歸根到底,她不是聰明人。
輕紡腳下虛浮,有些撐不住身子。她拿右手成圈,去挽住左手腕,左手腕可在右手圈中伸縮自如,確實,瘦了。
她看過醫生了。杏花飛揚、日頭明媚的四月天裏,周遭有閑的人們紛紛穿上薄衫,或挽著家人,或挽著朋友,歡笑流連臉龐,徜徉靜謐小街,慕賞新晴的時候,她,卻坐在幹燥又略帶點緊張的內科病室,聆聽那個看似經驗足道的老醫生一番很奇怪的話,唔……實在奇怪。
老醫生說:“沒什麼大礙,壓力過重,過度緊張,睡眠不足,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明天當今天來花,不會懂得珍惜自己。不過,還是不要過度依賴安眠藥的好,用藥物來強製入睡,是很傷身的。”
她當時就詫異迷糊了,老醫生,為何要這麼說?
她從來不吃啥子安眠藥的。
她也明白心病還需心藥醫的道理,如果她能“寫”,她一點毛病也不會有……
輕紡對自己說,這半年來,自己同行屍走肉,有什麼區別!
電梯門又開,輕紡匆匆走出。迎麵過來一男人,躬身僂背,步伐滯緩。輕紡走得急,與他擦肩而過時,包口的拉鏈頭,帶住對方懷裏高出的一個紙袋子,“嘩啦”一聲,袋子破了,蘋果散了一地。
輕紡歎,今天這個“小東西”處處給她壞事。
她低低詛咒,不得不蹲下幫那個老人家撿東西。
額頭不小心碰到另一個額頭,是那個老男人在湊過來。有意無意的,他的鼻息濃濃,似乎打量過輕紡的眼耳口鼻,頸胸腰腿,然後那一道灼灼的目光,粘到了輕紡青春嫵媚的臉龐上,就此不走了。
輕紡不動聲色,求快,撿全了,往老男人懷中袋子裏塞,好,送完最後一個,她可以抽身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