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喜之夜,三公子將新娘子趕出屋子。
第二天,阿娘走進來對著坐在床邊一整夜未眠的三公子說:“若你真的稀罕那歌女,其實買回來將她做個丫頭,或者姨太太也是喜聞樂見的呀!”
那時候三公子絕望地搖了搖頭,已經呼喊了一整夜的他再也沒有力氣發火了,他念叨:“她性子剛烈……我是個負心漢,我騙了她,她再也不會見我了……”
阿娘聽完氣道:“女子性子不好,娶回來難不成將她供成祖奶奶再燒支香拜一拜?!孩兒啊,你一時情迷,莫忘記她的身份!”
三公子忽然倒下平白生了一場惡疾。
待病初愈,矣是冬日。那年鵝毛大雪,體弱多病的三公子裹了條貂毛毯子便急慌慌地要出門,誰也攔不住。
他來到了快樂教場門口,卻見夜鶯瘦弱的肩上披著一身白色披風,上麵繡著紅色墨色的梅花。
見到了三公子,夜鶯往前走了兩步,站定。她細膩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一把油紙傘,漸漸抬眼,她眉眼中含了悲傷,細細的嗓子隻用了一句話便訴說了苦楚:“公子,你說的那些誓言真的好好聽,我都記著……”
“夜鶯!”光是叫喚了一聲這好聽的名字,便使得三公子落下熱騰騰的淚來:“我也沒有忘啊……夜鶯,我們一起走吧,和我一起去賣煙草去!”
夜鶯尖細的下巴往裏麵含了含,她垂下頭來,寡淡的眉頭緊緊糾結在一起:“你可帶了贖我的錢來?”
三公子就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他手忙腳亂地找遍了渾身上下,卻沒有找到一分錢。他就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一樣:“我、我這就回去拿錢來!你且等等我,且先等等我!”
“不必了……”夜鶯唇角勾起一抹淒然的笑,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公子,你我的緣分到此便算是盡頭,我此生隻想呆在這裏,做一輩子的歌女。”
“不可能!”三公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拚命地上前抓住夜鶯豔麗的衣袖,就像是人想要抓住飛在花叢中美麗的蝴蝶:“你不是喜歡煙草嗎?你不是都答應過我了嗎?!我現在要帶你走!我們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公子,我曾經深深地喜歡過你。”夜鶯轉過身去,她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他哪怕一眼:“可是我怕了,我怕這一次等你,你還是回不來……”
在那個時代,女子過門了兩年都沒有被夫婿碰過一下。公婆不知其苦,甚至還挖苦女子賢德有餘卻不會生,殊不知最大的苦果還在自己的兒子這裏。
自從那年冬天和夜鶯今生今世永不相見之後,三公子便迷上了來生來世。
他跑遍了神州大地尋那些傳世高人,三公子信佛信道信耶,穌也信真主,為了使自己下輩子能和夜鶯再次相見並有好的結果,他不斷做善事隻為後世積德。
如果能夠和夜鶯在一起,那便是他千世萬世修來的福分。可惜他此生沒有這個福分,三公子每每隨著商船漂洋過海,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他每到一個地方便會供奉當地的神靈,他渴望著在某一天的深夜裏,有神會給他指引來生的方向。
漂泊過後再歸家,已是十年之後。
三公子的阿爹阿娘都在這漫長的歲月裏雙雙離世,整個這麼大的家裏麵就隻有當初他們為他八抬大轎風風光光迎娶回來的太太。
他風塵仆仆地來到家門口,這才發覺家裏麵換了管家,就連從前那小黃狗也變成了大黃狗甚至已經不認得原來的主人了,三公子剛一進家門,大黃狗便衝上來對著他狂吠。
“唐管家,是哪個來了?”從屋子裏麵走出一個富態的女人,她懷中抱著個孩兒,腰肢一扭一扭地朝著大門口走來,完全沒了當初大婚之夜時候被夫婿趕出洞房的那副楚楚可憐委曲求全的模樣。
當這大院子的女主人終於看清三公子的麵孔,不由得一愣,她懷中還抱著她和別人生的孩兒。
“我隻當你死去了。”女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麵對著三公子灼灼的目光,她毫不留情麵地說:“當初你那樣待我,如今我這樣,也算是兩清了。”
在知了啼鳴的夜晚,女人推門而入,將一張白紙黑字放在他麵前的桌子上:“這是和離書,誰也不必要耽擱誰一輩子。”
三公子就這樣在這早已物非人也非的大宅院裏麵坐了整整一夜,他看到了夜晚天空上閃爍著的星辰和皎潔的月亮,他也聽到了另外一間房門緊鎖著的屋子裏麵傳來的女人輕聲哼唱歌謠哄孩子入睡的聲音。
第二天一大早,三公子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聽著女人收拾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恨不能將整個院子所有的寶物都帶走,運了兩大箱子的東西,這才將那份簽了字的和離書揣進懷中,抱著和別人生的孩兒滿意離去。
聽著汽車輪子的聲音越來越遠,三公子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輩子竟然如此可笑。
這就是三公子的前半生,就這樣以與太太和離的方式落幕。
然而就在這燥熱的夏天,三公子躺在床上睡了整整兩天。他終於夢見了一心所望的神明,那場夢隻記得是很長很長,當三公子再次睜開眼睛,他的整個腦袋都是空空如也的,回憶裏滿滿都是十年間他曾走過的世界每一個角落,每一處風景。當他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他便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為了情癡癡傻傻的富家三公子了。
他從屋子裏麵走出來,當第一縷陽光穿透了他的靈魂,三公子睜開眼睛,他看著這古老得就像個枷鎖的大宅院,這裏的每一處都是陰暗的肮髒的。
三公子將從小到大生長的大宅院低價賣掉,從此便過起了隱姓埋名的日子。
那年動蕩。
一群被饑餓和困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饑民們將快樂教場圍得水泄不通,他們每個人的身體都被餓得幹巴巴的,麵皮緊緊地貼在顴骨上,手裏麵卻抓著木棍展現出了人類在絕望的境地會比一頭狼還要凶狠的本性。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一幫剛剛讀過書的孩子們在他們同樣貧困的老師的帶領下,一遍又一遍地吟唱著杜牧的詩句。
在這樣黃沙漫天飛舞的時刻,對著快樂教場此時緊緊地關閉著的金黃色的大門。他們並不曉得裏麵的女孩子們也同樣麵對著天災,她們的老板帶走了所有的糧食,她們也同樣無助。卻要在這種關頭遭人無端的嘲諷。
“走,我們把這門砸了!外麵的人都被餓死成一堆了,看她們還怎麼裝作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男人吼道。
緊接著被困在城裏麵的所有饑民一擁而上,平日裏看起來那麼高高在上的鍍了金的大門此時卻顯得不堪一擊,甚至連十分鍾都不到,門就被他們砸開了一個大窟窿。隨著女孩子們的尖叫聲,一大幫黑壓壓的饑民發瘋了一樣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