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至味無須雕琢,自有天然之美。張季鷹思蓴鱸,在一清二白中。
蓴菜煮鱸魚已是大美,何必再加粉飾?
薺為道,葵藿為儒,皆屬清流,可以終身與訂君子之交。
揚州幹絲用普通物料,淡雅樸素,合食道,味雋永,蜀中熬鍋肉則工筆重彩,滋味綿長,形色悅目。夫子不得其醬不食,此菜有醬;金聖歎恨海棠無香,則此菜飄香,一家秘製,鄰裏聞香而竊議……
至味其實常在,不須精心蒔弄,不能移入盆景。
至味摭拾
zhiweizhishi
百菜中,葵、藿與薺,都堪稱至味。江南薺菜,與蜀中豌豆苗(藿)冬寒菜(葵),同出中國本土。《詩》有“其甘如薺”之說,足證薺為國人佳蔬已久。
豆苗稚嫩,含苞未吐,冷香徹骨,食之疑為綠雪。清湯中漂幾莖豆苗,令人忘國色天香。
葵則樸拙厚重,如國士之鈍,似錘,似鍾;其味濃,其性悠,特立獨行,不與流俗為伍——聽說過冬寒菜紅燒肉沒有?
薺,卻多山野林泉氣,至今不能馴化,不入栽培之列,漫生於野,其狀柔弱,內藏剛勁,對立於主旋律而似天籟。與葵、藿,相較,薺為道,葵藿為儒,皆屬清流,可以終身與訂君子之交。
杭幫尤喜用薺,此外更常用雪菜、蓴菜、竹筍、蓮藕、荷葉、金華火腿,入於禽肉魚蝦中,菜品格調高雅。
杭廚知味,諳熟君臣配伍,敢叫板食界曰:“欲知我味,觀料便知。”
然而,料擺在麵前,很多人並不真知。更奇者,不僅不知,還強以為知,乃至著書立說,專門論味。宋人林洪即此。
林洪字龍發,號可山,生於南宋末,福建泉州人氏,自稱林和靖之後,不可信。所著《山家清供》頗受後世關注,奉在食經之林。
細讀林作,可發現著錄多為耳食之言,以訛傳訛者不在少數。例如“元修菜”條:
東坡有故人巢元修菜詩雲。每讀“豆莢圓而小,槐芽細而豐”之句,未嚐不置搜畦隴間,必求其是。時詢諸老圃,亦罕能道者。一日永嘉鄭文幹歸自蜀,過梅邊,有叩之,答曰:“蠶豆也,即彎豆也。蜀人謂之巢菜,苗葉嫩時可采,以為茄,擇洗,用真麻油熟炒,乃下鹽醬煮之。春盡苗葉老,則不可食。”坡所謂“點酒下鹽豉,縷橙芼薑蔥”者,正庖法也。君子恥一物不知,必遊曆久遠而後見聞博。讀坡詩二十年。一日得之,喜可知矣!
蜀中有巢菜,俗呼苕菜,東坡喜食。有道士名巢元修者與東坡善,故東坡戲稱巢菜為“元修菜”。據《毛詩品物圖考》,巢,古稱薇。伯夷、叔齊餓死之前采食過。
那個鄭文幹去了一趟蜀中,回來便對林洪胡說一氣,說巢即“蠶豆也,即彎豆也”。蠶豆與彎(豌)豆是兩種豆,均與巢菜無關。鄭文幹所說應為豌豆苗,但不能如他所說用鹽醬煮食。林洪聽了鄭的胡謅,居然大發感慨說,讀了二十年蘇東坡詩,今日才長了見識,其蠢直令人噴飯!
《山家清供》“金煮玉”條:鮮嫩竹筍掛麵糊入油鍋,炸至枯黃,林洪說是“甘脆可口”; 筍切方片,和白米煮粥,林洪認為“佳甚”。
這是不知味。鮮筍炸脆了怎麼吃?白筍煮白粥是何味?在另一條“玉帶羹”中,林洪說他曾與趙璧、茅雍把酒論詩,至夜無所食,以蓴、筍煮羹為菜,筍似玉,蓴似帶,故名玉帶羹。
名起得雅,隻是兩者相配,清瘦見骨,活脫一劑湯藥。可謂待筍無禮,對蓴無情,假斯文窮措大之所為也!
《山家清供》有故作清高之嫌,實不知味。世間有大雅似俗者,亦有大俗似雅者。昔有讚蟹者引《易》辭“黃中通理,美在其中”為喻,林洪即有“蟹釀橙”條:黃橙削蓋留汁,入蟹膏肉,置甑中,鍋內酒、醋、水蒸之……
若黃中一定要附會為黃色,則蟹已有黃;若美指美味,則蟹味至美,何必將蟹裝入黃橙中?橙汁入蟹,豈不是張飛喝斷長阪坡時,背上還背著個甘夫人?此真穿鑿附會,可笑之極!
知味者不必盡信書。盡信書,不如無書。
杭廚一定不讀《山家清供》,油燜春筍卻稱佳味;魯廚亦有醬爆冬筍,不聞白煮之法。靖康之難後,宋室南渡。宋嫂以西湖鱖魚烹入胡椒及醋,而成宋嫂魚羹,眾以為精味。後之西湖醋魚,也好。這些都是知味的範例。
至味無須雕琢,自有天然之美。張季鷹思蓴鱸,在一清二白中。蓴菜煮鱸魚已是大美,何必再加粉飾?
清嘉慶時盛行豆芽鏤空,灌入雞肉火腿末做菜,其法刁鑽,其味平庸,殊不可取。
今日看菜走得更遠,席麵上見過食雕“輞川小景”,胡蘿卜、黑芋頭雕成的山水亭橋,若叫王維、宋之問見了會當場嘔吐,哪還能去輞川山穀吟風弄月!又見過“黛玉葬花”,麵塑加冬瓜、水果製成。黛玉倒是粉嫩,胖乎乎的,就像經過“三個月包肥”圈養喂飼……
這叫惡俗。論雕塑之功,你能比拚羅丹、米開朗琪羅?論造型構思,你聽說過計成,或是知道多少園林格局?美饌已自有刀功、間色、菜形考究在,菜成又有裝盤、美器相襯,不必再加粉飾,一飾便俗。
太湖三白(白蝦、白魚、銀魚)樣樣都是好東西,以之入菜,隨形變化,往往賞心悅目,樂胃娛神。但如果過分穿鑿反傷其美,如“銀魚鑽腐”,容易予人“一塌糊塗”之感,再加製法傳說,引人溫水煮蛙的聯想,就使美味降格了。
古人對至味尤其不加雕琢,祭祀之時,以“玄酒”“大羹”敬神。《禮記》雲“玄酒以祭”;《儀禮》曰“祭祀共大羹”。上古無酒,以水為飲,後世稱水為玄酒。大羹是指不加任何作料的肉湯,以之敬神,表達不敢欺神的意思。
由此可聯想到當下,雞湯是清水加雞味素,肉湯是清水加“一滴香”,以之敬神,恐怕天怒人怨。燉湯不加作料,葆其本真之味,川人至今如此,燉雞、燉豬蹄、燉牛肉,都不加味料。
至味其實常在,猶如刪繁就簡三秋之樹,有時亦如領異標新二月之花,不需精心蒔弄,不能移入盆景。
揚州幹絲用普通物料,淡雅樸素,合食道,味雋永,可在家中自製,食材隨手可得。但是白豆幹一定要好,老嫩恰當,細切後筋道不斷。賓料不宜多,更不必如乾隆時入“九絲”。半湯宜清鮮,忌肥。今之富春茶社大煮幹絲,煮太爛,幾成豆腐茸,其實隻需小煮。
蜀中熬鍋肉則工筆重彩,滋味綿長,形色悅目。夫子不得其醬不食,此菜有醬;金聖歎恨海棠無香,則此菜飄香,一家秘製,鄰裏聞香而竊議……唯一苛刻處在於,此菜君臣不可拆分:作料必須郫縣豆瓣、四川甜麵醬,亦可酌量投入幾粒豆豉;賓料以青蒜苗為正宗。
熬鍋肉之熬,是讓肥肉在鍋中慢爆出油。滋出小半的油之後,肥肉卷成“燈盞窩兒”,令肉酥香膏腴。現在熬鍋肉已爆不成“燈盞窩兒”了:注水豬肉一下鍋,便劈裏啪啦熱油亂濺,可把廚子臉上燙出水泡……
至味雖常在,但需有心人發現。成都有一尊“飲食菩薩”車輻老先生,至今健在,壽近百歲,一生事業在吃,宜配享在食神廟中。
年輕時車大爺在蜀中闖碼頭,船至新津,即王勃“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中那個五津之地。船泊碼頭,落日餘暉中,江風習習,車大爺岸上買半隻鹵雞,幹荷葉包著回來,攤在船甲板上,半斤油米子花生,半斤燒酒慢呷,有唱“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意興……有一次對人說:“郫縣陳釀的黑豆瓣,下米湯泡飯單吃都好吃!”
這才是真正的食家!說是飲食菩薩一點不冤枉。
有些美味今已難得再見了,比如“響堂肉片”。鍋巴油炸至酥脆裝盤上桌,潑以預製好的鹵汁肉片,可像鞭炮滿堂炸響,故名。如今無人再用鐵鍋燜飯,鍋巴已逝,響堂便無從生發。有些菜則因為科學主張而備受冷落,像揚州三頭中的扒燒整豬頭。
扒燒整豬頭製法:鍋內放蒲墊,豬頭去骨刮洗幹淨, 放置其上;紹酒、醬油,加冰糖,微火慢煨至爛熟,妙不可言。要訣是不能加一點水。
相傳此為法海寺和尚私房菜,黃鼎銘《望江南》中有句:“江南好,法海寺閑遊。湖上虛堂開對岸,水邊銀塔映中流,留客爛豬頭。” 可惜當時能留客,現在留不住了,客嫌肥。
如果說中國曾影響過人類生存方式,則莫過於教會了世界喝茶。
茶性味苦寒,凜然有正氣,祛虛火,鎮浮躁,所以有“潔躬淡薄隱君子,苦口森嚴大丈夫”的美譽。
茶品清高,士人以之標榜操行;茶心清明,僧人以之參佛助禪。茶,因此被中國文化賦予了無比高潔的意義。
茗飲雖食餘,然在食道中。食實腸胃,茗浴心神。此天地最神奇的賜予!
茗浴
MINGyu
如果說中國曾影響過人類生存方式,則莫過於教會了世界喝茶。
茶在療饑止渴以外,也不似酒,令人醉入夢境。茶使人神清氣爽,內視自我,清醒麵對世界,悠然坐享人生。即使身處社會底層,手捧一壺粗茶,瓦屋兩間,老婆一個,左看是她,右看還是她,也不覺乏味。茶之功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