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洋河穀就如同是西藏的一部彩色手風琴,把米拉山腳到林芝地區首府所在地“八一鎮”之間的山川,“拉”成了一支歡快明朗、清空秀麗的旋律,“拉”成了中國最美的音樂廳與山水畫廊。

這是一條近兩百公裏長的流水、河灘、花草、樹林、秀石、草甸、沼澤、青山、草原、田疇、雪峰組成的藝術長廊,流淌著出嫁新娘一樣的紅暈與嬌媚。河麵呈現的風景以清靈的水與樹為主體:或是以水為畫,或是以水與樹成一景;又或是以水與石為一畫,或是水與樹與石成一景;還或是以水與草甸與河灘為一畫……總之,就是流水、河灘、花草、樹林、秀石、草甸、沼澤三三兩兩隨心所欲組合,淩波微步,騰挪換景,不斷翻新,不斷出奇,簡直可用“三步一西施,五步一貂蟬”來形容。同時它們又與掩映在花草林間的藏家石屋碉樓,與河畔的五色經幡,與草灘上黑的牛白的羊相親相愛,說不盡的神奇飄逸,說不盡的銷魂迷幻。而且,一旦雨過,幾乎同時就有彩虹,風流靈俏在藍天下,彩繪在雪峰上,飄忽在尼洋河的清波上。我隻好用那些藏族節日裏盛裝歌舞的女子來比——尼洋河就是天上彩雲、天下雪峰、林中鮮花、山中翡翠碧玉織成的藏族女子的衣裙。

更為叫絕的是尼洋河岸邊有雪峰。雪山既是尼洋河的血液滋養,又是她的精神經幡,還是陪伴在人生路上的風景。哦,兩岸遠山雪峰突立,與尼洋河如影隨形,神光離合闖入人的視野,陽光映照,無數銀光在藍天下閃爍。要是陽春三月時節,山穀盛開的桃花便如彩雲一般,與高聳入雲的雪峰連為一片。清澈的流水,河邊草甸上紅的、藍的、白的、紫的野花,山腳田疇中金黃的菜花,山腰上茂密的森林,山巔皚皚冰雪,尼洋河就這樣與春夏秋冬曠世同堂,卓爾不群,美若仙境。這就要叫內地的河流與湖泊自歎命苦了。它們從娘胎裏出來就沒有見過什麼是冰川,什麼是雪峰,連想象冰雪也是一種奢侈。它們當然就不曾享受過冰川雪峰帶給它們的幸福——來自天上的陽光、雲彩、藍天、清風的親愛與嗬護。

從拉薩出發到林芝,400公裏,要坐一整天的車。上車時一聽這路程,腦袋就大。在我們坐車的經曆中,有一個時間臨界線,如果是兩個半小時以內的行程,人的身心基本處於適應狀態,超過就會身心疲憊。壓抑和煩悶,是長途行程的主旋律。所以在坐長途車時,我們都有一個天真而一廂情願的想法:交錢沒問題,隻希望錢一交就馬上到,“一手交錢一手到站” ——這當然不可能。上了路,我們都有一個念頭,中途不要停車,盡快到達目的地。能夠讓我們心甘情願、如坐春風地接受長途的勞頓,隻有一種情況,這就是旁邊有一可人的異性,並且她又對自己傾心傾情。但是,尼洋河推翻了我的這種體驗。在尼洋河流域的兩百多公裏中,我們的心情始終處於興奮狀態,還真就像是身邊坐了一個可人的女子。我們希望隨處停車,走進河邊的風景。

拍照是旅遊中的“必修課”。尼洋河好像就是上天專門為我們的眼睛、心靈和相機準備的“禮物”!你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尋找風景,它們生猛、張狂、激情地直接衝闖人的五官七竅、六髒八腑,你會感到手中的相機鏡頭被衝激得發燙,甚至相機也因此得了生命,要從你的手上飛出去,撲向風景,自己“哢嚓——哢嚓——”一部相機、一雙眼、兩隻手根本應接不暇。隻有更好,沒有最好——不斷出現的風景,一次又一次叩擊心弦,一次次美得讓人措手不及。我們不斷為自己先前的拍照後悔,因為前麵總是有更美的風景。我想到了一個美國詩人的話,他說美國的科羅拉是上帝之手製造的最為孤寂的地方。而我則認為尼洋河是上帝之手製造的最為美麗的地方。

尼洋河邊有這樣一幅畫,至今還讓我呼吸到她清新空靈的“膚香”:一個藏族女子,梳妝在晨光依依的水邊,襲一身清香作衣衫,扯一絲雲彩當頭巾,抹一縷朝霞為腮紅。她把水邊的一朵花揉進了蕩漾的水裏,“咚——”一滴水由她指縫中溢出,驚擾了草甸,羞沒了朝陽,褪色了藍天……

這樣的畫麵,絕對可以上西方最有名氣的雜誌封麵——這還得看尼洋河願不願意。這樣的畫麵,絕不遜於阿爾卑斯山下北歐所有的風光。我在畫報上,在電視上看到過的瑞士風光不過爾爾,與尼洋河相比,它們“稍遜風騷”的是,少了一種天籟般的神秘,少了一種藏家神奇的風情。我有過許多次走過長江、黃河的經曆,每一次,我的自尊心都要經受強烈打擊,甚至讓我覺得作為中國人的渺小與醜陋。因為,與歐洲的萊茵河、多瑙河相比,黃河實在不太“河”,長江也實在不太“江”。但在尼洋河,我終於找到了作為中國人的自尊與自豪——我可以放心大膽、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做純粹的中國人了!

我想用狄更斯對尼亞加拉瓜瀑布的癡情來表達我對尼洋河的感恩:“尼亞加拉瓜瀑布,優美華麗,深深印在我的心裏。銘記著,永不磨滅,永不改變,直到她的脈搏停止跳動,永遠,永遠!”

後記:

西藏有三大聖湖。可惜我至今依然沒能一睹瑪旁雍措的芳容。所以,我的“絕代三嬌”的文字就少了一分靈氣。隻有大喊鬱悶,唉!

在西藏旅行中,許多次聽到人們把林芝比作西藏的江南。我憤怒這樣的比較。這是哪跟哪呢?倒好像尼洋河流域的林芝要矮江南一個頭,要高攀江南才能活下去。天哪,江南哪能和尼洋河比喲!前些年我去了一趟江南,回來後就“憤青”一樣發了一通感慨——

“江南,我是來尋夢的。如今,夢在哪裏?西湖已經被嚴重糟蹋,水質失去了少女般的清澈靈透;太湖水色汙青,如一臉上流膿之老女人,惡臭讓我必須掩鼻;運河與周莊水死氣沉沉,蕩不出脈脈清波;自以為是的鋼筋混凝土建築甚囂塵上,消滅了桑樹林和青青的田野。江南不再是‘春來江水綠如藍’‘煙花三月下揚州’‘月落烏啼霜滿天’,更沒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我猜想,在西湖壘集了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於一體之‘蘇堤’的蘇軾,今天要是再到杭州為官,肯定又得向‘朝廷’呈《乞開杭州西湖狀》‘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使杭州而無西湖,如人之去眉目,豈複為人乎?’如果能夠從頭來過,20世紀初的徐誌摩、陸小曼、林徽因,當然希望在雨中再徜徉西湖,然而,他們再也不可能在當下的西湖邊,演繹出如癡如醉如夢如幻的浪漫愛情,因為西湖已經不能承載人間這樣震撼人心、至真至情的愛……”

其實,要是退回去幾十年,我是不能這樣感慨的。如果不是當今所謂高速發展的經濟對江南水的摧殘,以江南的水性,她應該特別具有威尼斯、多瑙河風情,會讓整個世界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惜我今天隻能哀惋——江南,包括長江黃河流域,早就喪失了神性的“放電”功能,山水不能撞擊出我們的血液奔流,月亮不能在我們心中引發出情感澎湃的潮汐,星星也不再為我們的心靈導航。在雪域高原聖地與淨土燭照之下,內地隻是反麵教材,隻是反麵教員。

英國人在19世紀說,其他國家的變革,隻是在改變他們自己的國度,而英國的變革是在改變世界。我今天要說,其他許多地方水的顏色,與經過它身邊的人無關,而羊卓雍措、納木錯、尼洋河水的嫩綠、碧藍、清純,卻在嗬護我們每個人,淨化我們每個人,洗禮我們每個人,神諭我們每個人——讓天下肉體凡胎超凡入聖。我想到了一個與西藏有關的詞語——“援藏”。這是新中國成立後出現的一個詞語。在這個詞語的召集下,川藏、青藏、雲藏、新藏公路如雨後春筍般在高原登場,青藏鐵路歌唱在雲端,藍天上開辟了北京、成都、重慶、西安、昆明航線,還有北京、上海、廣東、四川等等對口援建的街道、房屋、工廠……但是,當我一步三回頭告別“絕代三嬌”的時候,馬上決定要把“援藏”這個詞的組合進行順序變換,改成一個新的詞——“藏援”!哦,“絕代三嬌”以她來自離天最近的陽光,離天最近的水,離天最近的風,離天最近的雪,離天最近的“中國好聲音”,如一盞聖燈,不絕如縷地放射出聖潔的光芒,援助我們的肉體,援助我們的情感,援助我們的想象,援助我們的思想,援助我們的語言,援助我們的心靈。同時更是用她離天最近的聖水,清空我們靈魂的汙穢,清空我們心智的垃圾,清空我們生命硬盤中的病毒。

進一步就聯想到了存在主義的一個著名命題:“在”——生命掙脫外在的桎梏、遮蔽,以本真的形象,從沉淪中敞亮,如花之放、如日之升地站出來生存。海德格爾把這種狀態稱為“親在”——親自在,以親切的方式在。“絕代三嬌”就具有一種“親在”的哲學本體論力量。她吐出聖火,將我們心靈暗屋中的燈點亮,籲請我們站出來生存!這就是存在主義宗教哲學家馬丁·布伯說的“我與你”的一種相遇,是一個生命呼喚出另一個生命,是人和自然赤誠無遮地相擁在大地上,是人皈依在神的懷中時的淚流滿麵……

從這個意義上說,以“絕代三嬌”為代表的雪域高原,對我們真是有知遇之恩,真的是在拯救我們。我們應該把“絕代三嬌”敬貢在心靈的神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