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百日大旱終於過去了,一九六0年正月初八終於下了一場雪。不過那場雪下得十分吝嗇,隻下了指頭厚那麼一層就停住了。

黃昏前,突然有幾個背著獵槍、空著兩手的獵人頭上頂著雪花從樹林裏鑽了出來。他們的嘴裏吐著濃濃的熱氣,直奔楊家的火塘烤火。他們似乎都凍壞了,也餓壞了,一個個都如喪考妣一般垂頭喪氣的。

黃西庭似乎認識那幾個獵人,那幾個獵人一到家裏,黃西庭立即就給火塘裏又架了一些柴,把火燒得大大的讓他們烤。住在山裏就有那個好處,柴不用掏錢買,想怎麼燒就怎麼燒。黃西庭見那幾個獵人烤熱了才問:“咋?今天沒有打到啥東西?”

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獵人歎了一口氣說:“打啥呀打?整個山都打空了!”

去年漫長的天旱和史無前例的風災,不僅給人造成了巨大的災難,而且也給動物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人們在土地上找不到吃的東西,就把火都發到了山裏的動物身上。一群一群的農民獵人,肩上扛著長長的火藥槍,腰間掛著黑不溜秋的火藥葫蘆湧進山裏,湧進樹林,對山裏的那些動物進行殘酷的殺害。大黑溝的空氣裏整天都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兒,整天都能聽到驚天動地的槍聲。那些找不到吃的東西的動物們,也顧不得什麼危險不危險了,能跑的都跑到遠方去了,能下山的都下了山,能下樹的都下了樹。小鳥們都餓得沒有了高飛的力氣,烏鴉也餓得不在空中盤旋了,豺狼、豹子、麂子、野豬、野山羊都不怕人了,都明目張膽地走出樹林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尋找起吃的東西來了。但它們萬萬沒想到,無數支黑黝黝的槍口早就對準了它們的頭顱,隻要它們一露麵,就絕無生還之理了。

山裏的動物很快就被殺空了,就連烏鴉、斑鳩、麻雀和老鼠都成了人們的口中之餐。就是這樣,那些獵人仍然不停地在大山裏和樹林裏搜索,哪怕獵到一隻老鼠也會高興半天。但山裏的動物畢竟是有限的,能殺到的都被殺了,殺不到的也都跑了,所以那幾個獵人轉悠了一天也沒有獵到任何動物。

黃西庭見他們一個個都有氣無力的,就大方地給他們一人舀了一碗包穀米幹飯讓他們吃。那幾個獵人也不客氣,接過飯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包穀米幹飯是周鐵匠家來的客人吃剩下的,也是楊家一群孩子的午飯。送走楊懷友和周鐵匠家的客人之後,楊懷中、楊懷安、楊懷讓、楊懷鳳、楊懷玉和楊懷金都想吃而沒有來得及吃,而黃西庭卻給那幾個獵人吃了。楊懷玉等了大半天,等的就是吃一頓包穀米幹飯,沒想到卻是狗咬豬尿泡——空喜歡一場,楊懷玉連一粒米都沒有吃,鍋裏的飯卻已經不多了。楊懷玉流著口水狠狠地剜了母親一眼,就一屁股坐在灶門口生起氣來。

這天是楊懷友出嫁的日子。楊懷玉起得特別早,一大早就起來等著周家的人來接楊懷友走,他好有一頓飽飯吃。這天對於楊懷友來說,是一輩子的大事和喜事,而對於楊懷玉來說,卻完全是為了享點兒口福。因為無論家裏怎樣窮,在楊懷友出嫁的這一天仍然會做點兒好吃的。楊懷中弄回了一小塊肉,還弄了幾升包穀米。聽說肉是周家給的,米也是周家給的,楊懷玉害怕起遲了沒有他的份兒了,所以就早早地起來等著。

楊懷玉起來的時候楊懷友也起來了。楊懷友起來以後就木木地坐在床邊上發愣。她可能已經想到這是她最後一天在娘家了,也是她最後一天當姑娘了,隻要她一跨出大黑溝這個家的家門,她就再也不是楊家的人了,也再也不可能是姑娘了,她將去和周長壽睡在一起,履行一個妻子的指責和義務,無可選擇地去完成由姑娘到女人的轉化過程。也將去聽從周長壽的擺布,去給姓周的人喂豬做飯、漿洗補連、相夫教子、傳宗接代。所以看起來她並不怎麼難受,實際上她的心裏可能也在翻江倒海。她是不是還擔心今後的命運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黃西庭在這一天沒有讓楊懷友再上灶做飯,第一次讓楊懷友沒有任何負擔地休息。她一大早起來就把自己吃的飯做好了,然後就準備起客人的飯來了。

剛吃罷早飯,周家迎親的人就鬧鬧嚷嚷地走進了家門。周長壽給楊懷友這個新娘子送來了一身衣服、一雙襪子、兩隻發卡和一根紅頭繩子,還給楊家送來了幾升包穀和幾升小麥,就是用這些東西把楊懷友給換走了。

楊懷友和周長壽的婚事是在楊懷玉重新開口說話的那天晚上定下來的。楊懷中把付醫生送到山下剛剛回來,徐家溝的那個老婆婆就又把周鐵匠要楊懷友去給他當兒媳的事提了起來,她牽強附會地對楊懷中說這件事不但黃西庭同意了,邱氏同意了,而且楊懷友也同意了,現在就等楊懷中的意見了,如果楊懷中也同意的話,那麼這件事就算圓滿成功了。

這件事似乎早就在了楊懷中的意料之中,聽完那個老婆婆的話,楊懷中隻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就說:“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主,隻要周長壽和楊懷友兩個人同意就行了,我沒有啥可說的。”

楊懷玉知道楊懷中會那樣說,也會做那個順水人情。因為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這許多年來,周鐵匠對他們一家實在是太好了,誰都沒有辦法、也不好意思拒絕周鐵匠要楊懷友去給他當兒媳的要求,即使楊懷中有意見,他又怎麼好意思提出異議呢?再說,楊懷友的確已經同意了。楊懷友似乎對周長壽那個人很有好感,也似乎迫切地想離開大黑溝這個貧窮而又苦難的家庭而去過一種全新的每個姑娘都必須經曆的那一種生活。因此,楊懷友和周長壽的婚事就是那麼倉促而又順理成章地定下來了。

周鐵匠顯得很高興,當即就對黃西庭說:“古話說得好,不開親是兩家,開了親就是一家。既然你們都不嫌我家的長壽蠢,也不嫌我的家裏窮,同意把懷友嫁給我家長壽,那你們就還得講講彩禮的問題。我是個直性子人。你們隨便講。隻要我能辦得到的,我一定全都辦到。”

黃庭看了一眼楊懷中,意思是叫楊懷中說。黃西庭就是那麼寬容和豁達,她想既然楊懷中是當家人了,她就要把一切事情都交給楊懷中做主。

楊懷中也不客氣,當即就說:“講啥呢講?就憑你給我伢的那一副棺材,我們也不宜再講啥了。我們啥都不講,你選個日子把楊懷友接去就行了。”

事情就這麼簡單。幾天以後,周鐵匠就派那個老婆婆領著周長壽給楊家送來了大紅報貼,把迎親過府的日子定在了一九六0年的正月初八。

就這樣,十七歲楊懷友嫁給了十六歲的周長壽。

周長壽剛把衣服送來,楊懷友就急不可待地穿上了,上身穿的是一件大青布的褂子,下身穿的是一條毛藍布的褲子,頭上別上了發卡,還綁上了紅頭繩子。楊懷友本來就長得很漂亮,這一穿戴起來就更漂亮了。周長壽驚慌而又貪婪地看著楊懷友,恨不得一口把楊懷友吞下去才好。楊懷友發現周長壽那火一般的目光之後,臉“唰”地一下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