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七日,既是一個平常而又普通的日子,又是一個清冷而又灰暗的日子,寒風怒號,大雪紛飛,巍然屹立的群山,浩浩蕩蕩的群峰,都被紛紛揚揚的大雪捂了個嚴嚴實實。綿長而又狹窄的大黑溝銀裝素裹,雪蓋冰封,連一點“黑”的影子也看不見了。峰巒疊嶂的原始森林也顯得十分地躁動不安,時不時地就傳出幾聲被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還時不時地傳出一陣陣狼的哀號聲和麂子的吼叫聲。千姿百態的妖嬈樹枝不停地搖擺著,晃動著,似乎想甩掉重壓在身上的積雪,而陰沉、凝重的天空仍然不停地飄著酒杯大的雪團,將酒杯大的雪團繼續往它們的身上覆蓋。潔白而又密密麻麻的雪團輕盈地跳躍著、飄飛著,像是在舞蹈,又像是在唱歌。尖利的穿山風挾帶著雪團狂飛亂舞,在茫茫蒼山一片耀眼的白色中飄飛出一股股使人無法抵禦的森森冷氣。
楊懷玉就是在那個陰霾漫天的日子裏出世的。
楊懷玉的家住在秦嶺餘脈的一條大山溝裏,那條溝就叫大黑溝。因為楊懷玉的一家老小都是要飯出身,所以家裏就窮困得幾乎沒辦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了。家裏不但人口眾多,而且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楊懷玉的祖母邱氏已經七十四歲了,五十四歲雙目失明,二十年來橫草不擔,直草不拈,每頓吃飯都要楊懷玉的母親黃西庭把飯遞到手上她才能吃得到嘴。她除了吃飯、睡覺、對著神龕磕頭和日夜不停地嘮叨著神神鬼鬼就再也沒有其他營生了。
楊懷玉的大伯楊定茂是個傻瓜,也是個單身,既無知又倔強,雖然渾身的力氣比牛還大,但卻不知道用在什麼地方。楊定茂剛滿五十五歲,說他醒事吧,他又什麼事情都不知道;說他不醒事吧,他有時候說出的話又很嗆人。
楊懷玉的父親楊定國是一個撈火紙的匠人,長年累月地給一家姓徐的火紙廠撈火紙。楊定國每月隻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的目的就是看望一下家裏人,勉為其難地在楊懷玉的母親身上發泄一下並不過剩的能量,然後又急急忙忙地趕到徐家去幹活兒。
楊懷玉的母親黃西庭患著嚴重的寒癆病,一年四季不是咳嗽就是氣喘。但家裏無論什麼事情都要她來料理,不然的話,一家老小就過不下去了。
楊懷玉出生的時候,他的大哥楊懷中才隻有十六歲,他的二哥楊懷安才隻有七歲,他的三哥楊懷讓才隻有六歲,他的二姐楊懷友才隻有九歲,他的三姐楊懷鳳才隻有四歲。
但就是這樣一個家庭,楊懷玉又要出世了。
黃西廷仰躺在床上,背後靠著一捆麥秸杆。那捆麥秸杆是邱氏叫楊懷中向住在山下龍王廟旁邊的那家姓陳的地主家裏要來的。在那家姓陳的地主中,老地主叫陳延清,小地主叫陳俊山,老地主婆叫陳曹氏,小地主婆叫唐玲兒。說他們是地主,當然都是舊社會的事,現在他們已經受到了鎮壓,象所有的普通農民一樣下地幹活了。
邱氏說女人生孩子時,如果想要孩子出生得快而又不傷母親的身體,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母親的上身抬高,既有利於女人身體裏的敗血外流,又有利於孩子很快出來,所以就把那捆麥秸杆靠在了黃西庭的身後。黃西庭的身底下墊著草木灰。那也是邱氏的主意。邱氏說女人生孩子時要流出大量的餘血,唯一的辦法就是在身底墊上草木灰。邱氏說這樣做,既方便了流血,也方便了收拾。一床破爛不堪而又髒得目不忍睹的被子搭在黃西庭的身上,既為黃西庭遮住了身體,也為黃西庭擋住了風寒。不知道那床被子已經經曆了多少個年代,也不知道那床被子蓋了多少代人,雖然裏裏外外都補滿了各種顏色的補丁,卻仍然千蒼百孔,滿目滄桑。那是家裏唯一的一床破被子,日常都是邱氏的專用品,因為黃西庭要坐月子,所以邱氏才親自抱來搭在了黃西庭的身上。
邱氏低著頭坐在黃西庭的床邊上,閉著本來就已經失明了的眼睛,嘴裏不停地禱告著上蒼和各路菩薩:“玉皇大帝呀,南海觀世音菩薩呀,送子娘娘呀,楊家的列祖列宗呀,保佑噢!保佑我黃女能把孩子順利地生下來噢!……”
因為楊懷玉的母親姓黃,所以邱氏就一直把黃西庭親昵地稱作黃女。這既表示了黃西庭是她的後人,也表示了她對黃西庭這個兒媳的疼愛。
黃西庭床前的地上堆著一堆火灰,那堆火灰雖然已經沒有火炭了,卻仍然冒著淡淡的熱氣。那本來是從火塘裏鏟來的一堆火炭,可經過時間的推移,火炭都化成了火灰。邱氏感覺到火堆裏已經沒有火了,就亮著嗓子喊楊懷中:“懷中啊,快鏟點火,叫友娃子送進房裏來啊。”
因為楊懷玉二姐的名字叫楊懷友,所以乳名就叫了友娃子。農村的平民百姓既不講究名字有什麼含義,也不渴望什麼榮華富貴,所以起名字就很隨便,想怎麼叫就怎麼叫,隻要順口、不傷大雅就行。
邱氏雖然年紀大了,但心裏卻不糊塗,她知道楊懷中是男娃,不能進母親的產房,所以就叫楊懷中鏟火,叫楊懷友送到產房裏去。
截止楊懷玉出生時,黃西庭已經生了九個孩子。在舊社會餓死了兩個兒子,就還剩下了四男三女。最大的是個女兒,叫楊懷青,已經出嫁了,家裏還剩下了四男兩女。楊懷青是七年前出嫁的,出嫁時才隻有十一歲。因為楊定國和黃西庭實在養不活那麼多的孩子,所以就把楊懷青嫁出去給一家姓紀的人家當了童養媳。紀家的那個孩子名叫紀緒武,比楊懷青大九歲。楊懷青十一歲嫁過去的時候,紀緒武就已經二十歲了。好不容易等到楊懷青長到十五歲,紀緒武就迫不及待地把楊懷青給強奸了。楊懷青在十六歲時生了第一個孩子,在楊懷玉出生的那一天又生了第二個孩子。楊懷青比楊懷中大兩歲,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剛滿十八歲。
楊懷中聽到邱氏的喊聲,口氣就衝衝地說:“哪來的火呢火?”
原來楊定茂無事可做,就不管不顧地往火塘裏架著柴。火塘裏已經架了很多的柴,但楊定茂卻仍然不停地往上架,火塘裏別說是火炭了,就是藍色的火苗和紅色的火焰也都被壓住了,兩間小小的石板房裏煙霧彌漫,一片氤氳。
楊懷中向楊定茂擺擺手,叫楊定茂別再架柴了。又把架了太多的柴的火塘掏空了一些,火焰才旺盛地躥了起來,房子裏麵的煙霧也漸漸地散去了。
天色已近黃昏,黃西庭的房裏漸漸地暗了下來。邱氏咳嗽了幾聲,又用手摸了摸黃西庭的肚子,就著急地說:“都整整一天了,咋還生不出來呢?”
黃西庭滿臉的痛苦,滿臉的疲憊,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但為了減輕邱氏的心理壓力,仍然擠出一點兒聲音說:“快……快了!”
邱氏焦急地催促著黃西庭說:“你使勁呐,生出來我就放心了!唉,人生人,嚇死人,女人就這個命,命苦啊!”
黃西庭痛苦地“哼哼”著,無力地使著勁,見無濟於事,就又無力地放棄了。
楊懷玉在母親的肚子裏趕到很憋悶,也想盡快地衝出母親的生命之門來看看外邊的世界。但他的力氣實在太小了,衝了許多次,也沒有能夠衝出來。
邱氏見楊懷玉仍然在黃西庭的肚子裏出不來,就又喊楊懷中:“懷中,你再去看看你的伢回來沒有?這家裏有邪氣呢,要男人把邪氣衝走孩子才能出來呢!那個沒有良心的東西,自家的女人生孩子都不回來,象個啥子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