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林希

邵燕祥

林希近幾年“捧”出了一係列的中長篇小說之後,他的詩名便為文名所掩了。

我與林希第一次相見,是在1979年的《詩刊》編輯部,雷霆把他介紹給我。我們來不及深談。但我知道他雖然年紀比我小,卻經曆了遠比我所經曆要坎坷得多的人生道路。這是從小敘事詩《夫妻》得來的印象。詩寫一對在勞改農場度過洞房花燭夜的新婚夫妻,婚後第三個早晨就分別了:

我們離別在婚後的第三個早晨

十裏崎嶇土路響起我們沉重的足音

我緊緊握著你比冰還要冷的手

默默地感受著你抽泣的心

別了,從此又是天涯海角

一年,十年?直到白了霜鬢

啊!人生最大的慰藉是什麼

——在蒙受屈辱的時日,世界上

哪怕是千裏之外有能理解你的人

我們離別在婚後的第三個早晨

蒙蒙梅雨,無名小站,滾滾的車輪

終於,在列車啟動前的最後一刻

你放聲哭喊著我的名字

正如一條長鞭在我的心頭留下不褪的鞭痕

像大海的風暴折斷航船的桅杆

無情的寒風在天盡頭吹散了列車的煙雲

啊,人生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在動亂的年代,世界上

哪怕是千裏之外有一個

為你而受難的人

那次和林希見麵,他留下了長詩《無名河》的原稿。後來王燕生提起,他走進我的房間,見我正麵對著一部詩稿淚水橫流。那是我初讀《無名河》,不記得正讀到哪一節了。長詩裏,這個被20世紀50年代政治風暴卷到無名河邊“洗滌有罪的靈魂”的青年,同他所愛的少女有另一樣的命運:

接見室裏坐著一位少女

1

接見室裏坐著一位少女

對於我,她已經變得完全陌生

我並不感激你千裏迢迢的探望

何必呢,何必再燃起死滅的夢

雖然我來到這裏隻經過三個寒冬

然而過早出現的白發已使我顯得不再年輕

如果說我們之間曾經有過青梅竹馬的情愛

此時,生活命令我們必須把它拋棄幹淨

2

接見室裏坐著一位少女

對於我,她已經變得完全陌生

然而,即便是我有一副鐵石的心腸

也依然要被她無聲的淚水感動

但是,人不能回避嚴酷的現實

我將在嚴寒的天涯海角度過自己的一生

我竟不如一個給人民製造災難的歹徒

他們來這裏最多接受三年的處刑

3

那麼讓我們互相忘掉吧

也許這樣,倒使心頭獲得安寧

你應該在人間尋覓到幸福

命運必將報答你一個美滿的家庭

即便是到永遠永遠

你也不必再想到我

我將如一株嬌弱的野草

在寂寞的山洞默默地著著葉的嫩綠,花的嫣紅

4

接見室裏坐著一位少女

她雙手捂著麵龐嗚咽失聲

而我卻呆呆地坐在她的對麵

像一尊石雕的偶像,沒有一絲感情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頭承受著怎樣的熬煎

正如一把利刃插在我的心靈

盡管那悲傷的少女哭得幾乎暈厥

我直到咬碎了牙齒,沒有流露一絲感情

於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於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我送別她於農場荊棘的柵欄

她疑惑的眼睛懷著最後的一線希望凝望著我

我的眼睛眺望著藍天

如果還有必要再說一句話

我少年時代天真的朋友啊

——幸福應該共享

災難不必分擔

於此,我反而感到心安

我目送她清瘦的身影消失於黃土小路蒙蒙的塵煙

天際滾滾的雲層

似洶湧的波濤吞沒了遠航的孤帆

啊,此刻我雙手緊壓著受傷的胸頭

該正有一滴滴殷紅的熱血流滲出苦痛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