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巨星隕落

林語堂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生活得非常壓抑。一方麵是自己在學問方麵的辛苦勞作,另一方麵是女兒的悲劇,第三是妻子廖翠鳳的性情變化。寫作辛苦可以不寫,失女之痛,無法排解,妻子的變化尤讓他憂心。廖翠鳳已經從通情達理,時時處處為林語堂著想,並甘願與丈夫同甘共苦的賢德妻子,一變而成為抑鬱不樂和世俗狹,對丈夫懷疑,甚至漠然處之的平庸世俗的妻子。從前廖翠鳳身上沒有廖家人的缺點,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女性之美;但到了晚年,廖家人的缺點在她身上漸漸地複蘇和擴大了。林語堂雖達觀、快樂、充滿理想與童心,但麵對妻子的冷漠、無情和抑鬱,也隻好對她理解、同情,隻能給予更多的愛和安慰。林語堂知道,盡管當初自己不喜歡廖翠鳳,可她作為一個富家女不嫌貧窮衝破種種束縛,甘心情願地跟著他一個窮書生遠走天涯,並且在婚後漸漸產生了愛情,這一切都讓林語堂感動不已。而今,由於年老喪女之痛,使她的情緒發生了變化,這是可以理解的。在完成《漢英詞典》後,林語堂於1974年用英文寫出了回顧自己一生的最後一部著作《八十自敘》。按周歲他已經七十九歲了,但按中國傳統算法他已八十歲了。

《八十自敘》是林語堂用散文筆調描述自己一生中主要的經曆,是在《林語堂自傳》和《從異教徒到基督徒》的基礎上更加詳細的敘述,字數有五萬多,共有十三章。(一)一團矛盾;(二)童年;(三)早年與西方的接觸;(四)聖約翰大學;(五)我的婚姻;(六)哈佛;(七)法國樂魁克城;(八)殷內鎮和萊比錫大學;(九)論幽默;(十)三十年代;(十一)論美國;(十二)論年老——人生自然的節奏;(十三)精查清點。前八章與1935年發表的《自傳》大同小異,最後一章是清點了自己的三十六部作品。林語堂自己歸納整理了“一團矛盾”,包括思想、性格、誌趣、愛好以及待人接物等,可以說是自己比較真實的寫照。

《八十自敘》中最精彩部分的是描述童年時的家庭生活,顯示出遊子思鄉的心態。而“一團矛盾”是本書的總綱,他認為:“如果一個人的思想沒有矛盾,那麼這個人必沒有研究的價值。”林語堂認為,他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是一個不完美的好人。他在《八十自敘》中說:

我覺得自己很福氣,能活到這一把歲數。和我同一代的許多傑出人物都已作古。無論一般人的說法如何,能活到八九十歲的人可謂少之又少。胡適、梅貽琦、蔣夢麟和顧孟餘都去世了。斯大林、希特勒、丘吉爾和戴高樂亦然。那又怎麼呢?我隻能盡量保養,讓自己至少再活十年。生命,這個寶貴的生命太美了,我們恨不得長生不老。但是冷靜地說,我們的生命就像風中的殘燭,隨時可以熄滅。生死造成平等,貧富貴賤都沒有差別。

我們的孩子長大了,她們有她們的前途,要過她們自己的日子,在無常的世間獨立麵對各種多變的情況。

我回顧一生,覺得此生無論是成是敗,我都有權休息,優哉遊哉過日子,享受兒孫繞膝的快樂,享受人生的最高福佑的天倫之樂。

我有幸生得幾個好孩子,孝順我們,對我們真誠敬愛,每一個人都一心盡責。我身邊圍滿令我自傲的孫兒、侄兒和侄女。朋友愈來愈少了,很多人都離開我們,長眠地下。最好的友伴也不可能生生世世在一起。我的工作已經完畢,我不在乎別人是稱讚還是批評我。我現在不如以前那麼急於創作,精神沒有以前好。誰也不能要我再編一次漢英詞典。完成“當代漢英詞典”的工作不如降低血壓來得重要,甚至不如一張穩定的心電圖來得重要。想當年我曾為那部字典忙得廢寢忘食哩。我寫到幾百萬字厚書的最後一行,這最後一行成為一條輕輕的軌跡。我有心髒病的初期征兆,醫生叫我徹底休息兩個月。

林語堂“退休”之後,練字,畫畫,看書以消磨時間。他想整理他的作品,出版《林語堂全集》。他的英文作品幾乎全部譯成中文,但有些譯本水準很差,他很不滿意。他說:“他所遺憾的是三十年來著作全用英文,應是文字精華所在,惜未能直接與中國讀者相見。”

林語堂最喜歡《吾國與吾民》中寫的“秋之歌”那一段話:

無論國家和個人的生命,都會達到一個早秋精神彌漫的時期,翠綠夾著黃褐,悲哀夾著快樂,希望夾著追憶。到了生命的某一個時期,春日的純真已成回憶,夏日的繁茂餘音嫋嫋。我們瞻望生命,問題已不在於如何成長,而在於如何真誠度日,不在於拚命奮鬥,而在於享受僅餘的寶貴光陰,不在於如何花費精力,而在於如何貯藏,等待眼前的冬天。自覺已到達某一境地,安下心來,找到自己追求的目標。也自覺有了某一種成就,比起往日的燦爛顯得微不足道,卻值得珍惜,宛如一座失去夏日光彩的秋林,能保持經久的風貌。

我喜歡春天,但是它含有太多稚氣;我喜歡夏天,可是它浮躁。我最喜歡的還是秋天,因為秋天樹葉剛呈嫩黃,氣氛比較柔和,色調比較濃豔,可又染有一絲憂愁和死亡的預感。它黃金的瑰麗景色所顯現的不是春天的純真,也不是夏天的威猛,而是垂老的柔順和慈祥的智慧。它知道生命的種種限製,又有豐富的經驗,從而展示了最鮮豔的繽紛的色彩:綠色象征生命和力量,橙色象征稱心的滿足,而紫色象征順從和死亡。月亮照耀的時候,它純潔的容貌好像在沉思,而落日的餘暉映照著它的時候,它仍然會嫣然歡笑。清晨的山風吹過,使它顫動的樹葉飄落地麵。你不知道落葉的歌是歡笑的歌唱,還是訣別的哀吟。辛棄疾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