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勤王奇遇(1 / 3)

第一章 勤王奇遇

1

一九○○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進犯天津。

六月,慈禧太後下令組織清軍和民團圍攻北京東交民巷裏的外國人使館區。

八月,八國聯軍兩萬餘人,以俄軍和法軍為右路,以日軍、美軍和英軍為左路,從天津沿運河兩岸向北京進犯。

與此同時,以反清秘密結社、原屬白蓮教、八卦教為基礎的義和團樹起“扶清滅洋”的旗幟進入北京,在城內設壇口一千多個,人數逾十萬。北京城內隨處可見鑲有綠、藍、黃、白鋸齒形花邊的義和團旗,上鏽“義和神拳”、“天兵天將”。不僅神壇林立,到處都可聽到叮叮當當的打製兵器之聲。官軍奈何不得,就連皇宮中,也時時處處可聞。這使慈禧大為恐慌,她怕八國聯軍,更怕義和團。於是,她玩弄慣有的兩麵三刀手法,一方麵,調集義和團開赴前線與八國聯軍作戰,以期借聯軍之手消滅義和團;另一方麵,令大臣榮祿對使館區明攻暗保,並正式任命李鴻章為議和全權代表,與八國聯軍談判。

八月五日,八國聯軍進攻北倉,京東前線清軍與義和團合力阻截,殲敵數百。六日,聯軍攻陷楊村,清軍將領裕祿、宋慶、馬玉昆潰敗,裕祿在蔡村附近絕望自殺。同日,節製湖廣、兩江、山西、山東等地勤王兵馬的李秉衡受命出京禦敵。九日,他和各軍剛會合於河西,八國聯軍便已攻至,倉皇之中,匆忙應戰,最終全軍潰敗。李秉衡自知無法挽回敗局,退至張家灣,仰天長嘯。其時正是黃昏,殘陽如血,戰場之上,屍橫累累,而身著戎裝的八國聯軍,正憑借其火炮快槍,呐喊著呼嘯而至,時有陣陣軍鼓之聲,隱隱傳來。李秉衡大叫一聲:“可憐我大清三百年基業,從此不保矣!”叫罷,將手中鐵劍一揮,立時便有一腔鮮血,奔湧而出,殷紅如注,四散開來。熱血星星點點,迸濺亂射,使正奔湧前來的八國聯軍士兵驟然間停下了腳步,一個個驚呆了。

李秉衡身著官服的身軀,在這血光之中,“砰”的一聲,仰麵而倒。他的身軀,仿佛變得十分沉重,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這一聲猶如天崩地裂一般,連大地也為之一震。

他雖然倒下了,兩眼卻未閉上,直愣愣地瞪著天空。天空中,硝煙過處,一派地呈著青灰與蒼白,仿佛不僅天空失了色,連宇宙也老了,猶如烘幹了內髒的死軀殼,垂下死亡的帷幕來。

聯軍中的一名軍官,也許是被這悲壯所震撼,也許是出於軍人的同情,肅立在他麵前,緩緩摘下軍帽,緊接著,把手一揮,於是,他身後的一隊士兵,便舉起槍來,朝天鳴放,一時間,響起連續不斷的“砰、砰、砰”的槍聲。

這槍聲,也仿佛預告了清王朝不可逆轉的、覆滅的命運。盡管此後,它也苟延殘喘了十多年,不過,這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四天後,八國聯軍終於攻陷北京,並且焚燒了圓明園,不僅舉世震驚,也徹底動搖了大清王朝的根基。

圓明園的熊熊火光使慈禧驚惶萬狀,於是,她迅速下令處死了推動光緒變法的珍妃,裹挾著早已因“百日維新”失敗而身陷囹圄的光緒皇帝,匆匆逃出了北京,開始了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艱難的亡命西行。

也就在這時,駐成都少城的將軍戴坤,接到了火速去西安保駕的聖旨。

戴坤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清點人馬,命其子戴勒為前鋒,率部晝夜兼程,直奔西安。

戴坤此行,心內自然十分焦躁,忐忑不安。他這一走,幾乎帶走了成都府內全數精兵,偌大一座省城,兵力變得十分空虛,就連旗兵旗人駐紮的少城,也隻剩下幾個老弱殘兵。而此刻,成都附近的華陽縣石板灘一帶,“紅燈教”正鬧得厲害,聽說,還出了個什麼“觀音”,媽的,一旦學著直隸“拳匪”折騰起來,可真不知怎麼是好。要知道,少城內,還有他的將軍府及家人,也有他所率部眾的房屋、財產和家人啊,他們倒是辛辛苦苦,不辭萬裏地去保駕了,可留下來的將士家人,又交給誰人來保呢?!

其時正值酷暑,火辣辣的太陽高懸空中,不斷傾瀉下熱力來,連凹凸不平的路麵,也被曬得滾燙。路邊的河床上胡亂兀立的巨石和一片片沙灘鵝卵石,也被曬得發白耀眼,刺得人眼睛生疼。河麵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水汽,並慢慢地擴散開來,彌散在山間古道上,使人更加覺得熱不可支,窒息發悶,連腦袋也變得昏昏沉沉的。偏偏此時,山穀裏又沒有一絲風,連馬也不斷地高抬起蹄子,仿佛怕燙似的,焦躁地敲打著路麵。所有的士兵,早已軍容不整,一個個都赤了胳膊,把些什麼衣服、裹腳,全纏在了刀槍上,歪歪斜斜、踉蹌地艱難行走,還不時拿怨恨的目光,乜視著戴坤,使戴坤見了,不由感到一陣陣心驚肉跳。他其實早已讀懂了士兵們的目光,他們的擔心和他是一致的,大夥兒不用說,他也明白。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可是勤王啊!鬧不好,不僅家人難保,連自己的腦袋也有可能搬家!想到這裏,他更加焦躁起來,便抽出馬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那些光著的脊梁,狠狠地抽下去,嘴裏還不停地喊著、罵著:“媽的!快點!給老子走!你們想讓老子掉腦袋嗎?這麼磨磨蹭蹭的,什麼時候才能趕到?老佛爺怪罪下來,看誰能擔待得起?”

那皮鞭像蛇一樣飛舞著,抽在汗淋淋的脊背上,立時便騰起一條條鮮紅的血印來。那些士兵們雖然挨了打,卻反常地保持著沉默,隻偶爾向他投去怨恨、仇視的一瞥。有的索性躺下來,任憑他抽得在地上打滾,就是不起來。這愈加激發了戴坤將軍的怒氣,他使出全力拚命抽打,最後,自己也抽累了,同時,一股悲涼油然而生,終於長歎一聲,扔掉皮鞭,又累又乏地滾下馬鞍,拿過一壺水,斜倚在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喝起來,連衣襟也被水打濕了。喝夠了,才把水壺一扔,用雙手抱住頭,忍不住,一滴淚水湧將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流進嘴裏,使他嚐到了一種酸辣與苦澀,要不是麵前還有那麼多士兵,他真想抱頭號哭一場。

這時,兒子戴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飛馬折回來,一看眼前那些帶著鞭痕,累得氣喘籲籲、七歪八倒的士兵,便什麼都明白了。他慌忙滾鞍下馬,一麵傳令就地休息,一麵走到父親麵前,依靠著他,默默坐下來,從兜裏掏出一塊牛肉,遞給父親。

戴坤接過牛肉,一邊慢慢地啃著,費力地吞咽著,一邊用雙眼默默地望著路邊的險峰峽穀,而眼裏,亦有一滴混濁的淚水,緩緩地、慢慢地滲出,沿著麵頰流淌。

眼前的山峰十分險峻挺拔,道路也崎嶇蜿蜒,凹凸不平,出沒於崇山峻嶺之間,像一條灰蛇一般,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似的,讓人望而生畏。山岩上,雜樹藤蘿,榛莽交錯,怪石突兀,嵯峨陡峭,看上去,十分蠻荒,方圓幾十裏路,竟看不見一絲人煙,一處房屋。而令人感到透不過氣來的悶熱,又如千斤巨石般,裹挾著焦躁、無奈與憂憤,沉沉地壓在人們心頭,仿佛要讓沉重的軀體垮架,讓人的靈魂逸出,連嗓子眼裏也幹燥得像要冒出火來。不時有猿聲傳來,猶如人之長嘯,更增加了一種悲涼的氣氛。天空中,一隻孤鷹在飛翔著,緩緩地掠過山穀,掠過人群,隻把它那黑黝黝的身影投將下來,恍如一片陰影,緩緩地從人們心頭掠過,更加激起人們心頭莫名的恐慌來,真不知這不祥之兆,將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樣的災禍。

許久,戴坤才對兒子說:“戴勒,難道,為父真的就那麼老了嗎?”

一種淒惶與不安,同時,也有一種不滿、憤懣和無奈在戴勒心頭湧動,終於,他長歎了一口氣,說:“阿爸,不是你老了,而是咱們這些旗兵,越來越沒用了,他們早已不是先王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帶他們入關時的八旗軍啦!你看看,他們哪裏還有一點八旗軍的樣子!”

“可是,”戴坤將軍覺得兒子雖然說得有道理,但也不免有些偏激。盡管他也同兒子一樣,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但還是不由自主、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說:“這能全怪他們嗎?”

戴勒聽了父親的話,不由沉默了。

是啊,這又怎麼能全怪他們呢?

戴坤將軍統率的這支軍隊,是入川之初,從荊州調來的三千名兵丁,號稱“荊州營”,本沒準備久駐,後來留下一千六百名永駐成都。乾隆十四年,大小金川民變後,清廷才在成都特設將軍一員,統率“旗軍”,並將留駐兵丁增至兩千六百餘名。將軍的權力,原是很大的,將軍的品位,高於都統,非滿蒙大員,不得任命。成都府將軍還有管轄鬆潘、建昌(今西昌)鎮的文武大權。將軍雖然對四川、成都的軍政事宜不具體過問,但朝廷對將軍的信任,一般是超過由漢族人所擔任的總督、巡撫的。“長毛”作亂以後,滿族前任將軍兼總督完顏崇實,因滿族官兵耽於安逸享樂,幾乎沒有多少戰鬥力,加之自認才幹不如東川督戰的漢族大員駱秉璋,於是,無可奈何地將總督之權委於駱,所以,到後來,將軍一職,除了平日帶一支類似“野戰軍”的族人官兵操練之外,基本上可算是閑職。繼任者們也樂得逍遙,平時沉溺於聲色犬馬,酒館青樓,極少過問政事。當官的如此,當兵的就更不消說了。根據清朝法律,這些八旗子弟,一生下來就享有特權,“爾田爾宅,月賜銀糧,不耕而食,不織而花”。坐吃俸祿,天長日久,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懶惰下來,成遊手好閑之徒,平日裏,不是提著鳥籠,拖著兩片拖拖鞋四處遊逛,就是手裏團弄著鐵彈子,整天出沒於菜館酒肆、妓院、賭場。連曾國藩也感到十分惱火,曾在給朝廷的奏折中稱四川“八旗子弟”中人“吸食鴉片、開聚賭場”,“無事則遊手恣睢,有事則雇無賴之人代充,見賊則望風而逃,賊去則殺民以邀功”。而今,真正勤起王來,不要說打仗,連路都走不動了,怎不令戴坤將軍感到惱火而又無可奈何呢?

此刻,那些旗兵們仍七歪八倒地躺著,有的甚至睡著了,從張開的嘴裏,竟流出哈喇子來。不遠處,樹葉搖曳,一股山風如流動的液體,緩緩湧來,驅散了河穀裏令人悶悶的熱浪。戴坤不由感到一陣愜意,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涼意的空氣,伸展了一下胳膊。他本想跳起來驅趕那些旗兵趕路,但一看那些旗兵累得七死八活的樣子,終於打消了這個念頭,心想,事已至此,即使讓他們上路,恐怕這一夜也走不了多少路,不如幹脆叫他們埋鍋造飯,休息一下,興許,明天精神會好一點,反倒快些呢?於是,便傳令宿營。

暮色也變得蒼茫起來,河穀裏,到處都升起了篝火。那些旗兵聽說埋鍋造飯,一時間,人喊馬嘶,又有了生氣。

隻是戴坤將軍仍然一籌莫展,他一邊吃著旗兵送來的粥飯,一邊說:“唉,也不知你額娘怎麼樣了?”

戴坤說的其實是戴勒的姨娘。這位姨娘,原是戴坤的側室,生得嬌媚豐腴,但十分有心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得到了將軍的專房之寵。戴勒生母沒有與這位姨娘少慪氣,這本已使戴勒不快,沒想到父親在這戎馬倥傯之際,竟還提起姨娘!心裏不由來氣,也大為不滿,便直言頂撞了父親:“你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提起什麼姨娘?”

戴坤雖也覺得有些失言,但還是說:“你這孩子怎麼啦?你姨娘畢竟快要臨盆生產了,我又出門在外,如何教我放心得下?何況,她不是還替你說媒,讓你娶親王的格格嗎?”

誰知戴坤不提格格還罷,一提格格,戴勒不由得更光火,他差點喊起來:“別跟我提什麼格格!你以為姨娘是對我好?她不過是借此來籠絡我罷了!”

“放肆!”戴坤不由大怒,“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她畢竟是你姨娘!”

見父親動了怒,戴勒隻好強壓下心頭的不滿與怒火。此時此刻,國難當頭,內憂外患,他不想因兒女私情和家事而影響父親的情緒,而且,他也深知自己和父親此行責任重大,容不得半點閃失和疏忽,否則,連身家性命都不保,更何談妻室家園?於是,他一邊站起來,準備去巡營,一邊說:“咱們現在不說這些好嗎?你也累了,抓緊時間困一困吧,我四處去看看,現在這種時候,可不能有半點閃失。”

望著兒子拖著疲憊的雙腿漸漸遠去,戴坤不由得又是一陣熱流湧上心來,酸甜苦辣的滋味,仿佛全都有了。他也有些後悔,兒子雖然不是第一次帶兵打仗,可自己畢竟老了,此行依靠兒子的地方還多,這孩子,身上的責任重著呢。

但兒子畢竟年輕、英武,而且睿智,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恐怕都是他所不及的。並且兒子並不像一般貴胄子弟那樣沉溺於聲色犬馬,而是十分勤奮用功,這令他感到十分欣慰。

不過,前不久,他聽自己喜歡的貼身跟班,剃頭匠出身的吳二貴說,戴勒同那些新派人物有來往,這不由得使他剛剛開朗些的心情,一下子又變得沉重起來。

而此刻,夜像一張張開黑色羽翼的大網,從天空撲落下來,漸漸地籠罩了山穀。

戴坤隻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眼皮一陣陣枯澀發沉,不一會兒,就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在最初的一瞬間,他還糊裏糊塗地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待到明白過來翻身爬起時,一陣罵聲和皮鞭呼嘯聲、馬蹄得得聲立即撲進他耳裏來。原來,是聖上差遣的兩三騎催軍勤王的欽差到了,他們見這些旗兵沒有趕路,反倒在路旁歇息,不由火冒三丈,一邊罵著,一邊揮動皮鞭抽打著士兵:“好啊,你們這些狗奴才!不打死你們才怪呢!軍情急如星火,你們倒在這兒睡覺,也不知你們有幾個腦袋,看誤了軍情,你們怎麼擔待得起!你們誰是領頭兒的?將軍呢?將軍在哪裏?”

那些旗兵一個個被稀裏糊塗地打得抱頭鼠竄,一時間穀裏一陣大亂。戴坤正要上前,戴勒卻衝了上去,抓住了欽差的韁繩:“住手!我就是前鋒戴勒,有什麼話,下來好說!”

“哼!”那差人竟然冷笑一聲,揚手一鞭便抽將過來,幸好戴勒眼快,身快,一下子便閃過了,騰出一隻手來,抓住那欽差,一把揪下馬來,揚起拳頭便要打。

“住手!不得無禮!”戴坤急忙一步搶上前去,推開戴勒,扶起那欽差,“鄧公公,你受驚了!”

“哼,”那姓鄧的太監把嘴一撇,怪聲怪氣地說,“戴將軍,這就是你的兒子嗎?看樣子,你可要好好管教喲,你們勤王不力,還敢動手打欽差,太後如果知道了,怪罪下來,你擔待得起嗎?”

戴坤連忙一迭聲地賠不是,並說:“鄧公公,我們已日夜兼程走了五百多裏,大家實在走不動了,才稍事休整,公公可千萬在太後麵前擔待些。至於犬子無禮嘛,我一定嚴加管教,公公千萬別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啊。”說著,便拉過戴勒來,“還不快給公公賠不是!”

戴坤畢竟是旗人將軍,即是鄧公公,見他如此說,也不敢怎麼硬和他過不去,便借機下了台,一邊皮笑肉不笑地抽動了兩下嘴角,一邊用手撣撣身上的塵土,說:“少將軍也是年輕氣盛,咱家不怪他。不過,大家都是給太後當差的,也不容易嘛,怕的也是太後怪罪下來,小的吃罪不起喲。戴將軍,你說是吧?”

“是是是。”戴坤一邊連連應著,一邊傳令開拔。

那戴勒聽鄧公公一口一個“太後”,心裏早就有氣,當著父親的麵,又不敢發作,便勉強上前,給鄧公公賠了個不是,心裏卻窩著一肚子火,轉過身來,便給了身後一個旗兵一腳:“媽的,是木頭人不是?瞧,瞧,瞧,瞧個死人腦殼不是?還不給老子備馬去!”

說罷,氣咻咻地轉過身來,哼了一聲,便翻身上馬,狠狠地抽了一馬鞭,疾馳而去。

那鄧公公有些尷尬,怎奈當著戴坤將軍的麵,又不便發作,臉上便一陣青、一陣灰、一陣白。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轉身上馬,偏偏又沒上得去,戴坤扶了他一把,才沒一頭栽下馬來。

戴坤也不便再說什麼,也翻身上了馬。

於是,山穀裏,人馬又開始湧動起來。

其時正是黎明時分,湛藍發灰的天空,正從青裏透出紫來,並漸漸發紅,山窪裏,水波搖著破碎的夜晚,河水,則塗改著天空的顏色,恍如流動的液體。一顆流星,悠然劃破夜空,跌進重巒疊嶂之中,山頭,也開始流出血紅的黎明。

戴坤看見了那顆流星,不由得心頭一緊,心想:“媽的,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以至多年以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還感到心驚肉跳,看來,命運早就在當時,向他昭示什麼了!

不過當時,他卻沒來得及細想,隻顧催馬疾行,以至於好幾次險些馬失前蹄,但他也顧不得了。

大軍還沒出山穀,那灼熱的烈日,便又如火盆一般扣在了他們頭上。

2

此時的慈禧,確實老了。

曆史上很少有君主,像她一樣,統治中國長達四十多年之久,何況,還是一個女人!宮廷的爾虞我詐,內憂外患,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她,使她感到身心憔悴,特別是倉皇逃出京城後,更有一種悲觀與絕望,死死地糾纏著她,使她感到自己猶如一根繃得太緊的弦,隨時都有繃斷的可能,連精神,也幾乎臨近崩潰。有好幾次,她都無緣無故地發火,還把一個看不順眼的小太監,僅僅是在她上車時端來小凳子遲了一點,便喝令侍從砍了他的頭,嚇得隨行人員,一個個小心謹慎,緊緊相隨,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生怕無緣無故惹惱了主子被砍頭。隻有光緒,一直坐在車中,連頭也很少探出,一路上,死死地保持著沉默,不發一言,對於盛怒的慈禧,連正眼兒也不看,臉上,一派的沉靜與荒涼,仿佛連臉上的肌肉也麻木了似的,毫無表情。以至於後來赤腳披發匆匆趕來的瑾妃,也就是珍妃的親姐姐過來向他跪安時,他也隻用眼角瞄了瞄,連一句話、一個手勢也沒有,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這使慈禧看了,更是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一路奔波逃難,她恐怕早就發作了。但此刻,她也隻好強壓下一腔怒火,忍住了沒有發作,隻在心裏恨恨地想:“好個光緒,瞧著吧,你還在我手心裏攥著呢,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得意。”

即使驚慌出逃,也很難讓人看出慈禧那保養得很好的麵容上密布眼角的皺紋,厚厚的粉霜遮蓋住了她那日漸幹枯憔悴的麵容,一次次地梳頭染發使她的頭發始終保持烏黑,盡管大車在坑窪不平的路上疾駛,不斷的顛簸使她渾身上下如同散了骨架一般陣陣酸痛,她還是盡可能地在車內保持著一種坐姿,以使她“母儀天下”的威容,能夠震懾隨從人員和已經不多的護駕兵丁。經過幾天幾夜的馳奔,人馬都已乏了,帶的吃食,亦早已告罄。隨從好不容易弄來一些玉米餅和水,慈禧雖覺難以下咽,但饑腸轆轆時,也隻能強忍著一口口咬著,就著涼水果腹。終於,路兩旁一派莽莽蒼蒼的平原景色被拋在身後,麵前出現了一片隱隱約約的大山輪廓時,她心頭才不免有一點輕鬆,因為她知道,此刻離北京已經遠了,危險雖然還有,但畢竟離洋人的火炮快槍有了距離,於是,便傳話下去:“就地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