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川人啖茶其實是聚會,茶館成了擺龍門陣的論壇,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其中的精彩在茶水的滋潤下汩汩而出,所飲之水正是長江上遊都江堰奔來的岷江之水,茶則是正宗雅安蒙山所產的“老茶客”之茶,將那些玄龍門陣彙集成冊就是這本《老茶客經典閑話》,佐茶佐餐都是好菜。

英國人喝的是下午茶,同廣東人在時段上有區別,在情趣上也有伯仲之分。英國人算是歐羅巴人中頂喜歡茶的民族,他們的供應地卻並不是中國而是印度。印度人通過絲綢之路和茶馬古道搞到了中國的茶,被殖民主義的英國人弄去當成一大嗜好,這是具有悲劇的開場和喜劇的結尾的一幕。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適合茶葉的生長,四川的茶葉主要生長在盆地和橫斷山脈的過渡地帶,最重要的就是雅安的名山,其土質多為頁岩、砂礫岩、石灰岩,含有豐富的養分,土質鬆軟,宜於排水,特別適合茶樹生長。過去要將產下的茶運往西藏或滇南就靠茶馬古道。往雲南走靠的是馬,一隊隊馬幫在山澗行走,到達東南亞和南亞。走川藏,翻越二郎山靠的是背夫。背夫們頭戴大草帽,手握拐杖,背負著巨大的茶包,他們從雅安出發,走滎經道,翻越大相嶺,過清溪,攀飛越嶺,進入甘孜,到達瀘定橋,直奔打箭爐(今康定) ,這比直接走二郎山繞了遠路,但道路更平坦。二郎山高萬丈,溝澗下有多少背茶的背夫的白骨。當年在這條古老的茶馬古道上有數萬的背夫在討生活,那是一支螞蟻隊伍,行進在崇山峻嶺之間,每天都有人累死或摔下懸崖。古老的茶馬古道川道段比滇道段更艱險,川道上許多路段連馬也無法通過,隻能靠背夫。

哪怕到達打箭爐也才完成了茶馬古道的第一站,背夫將茶包賣給鍋莊老板,再轉手給馬幫商隊,下麵的路是高原道,運往昌都,到達拉薩,一站一站,靠馬匹犛牛運輸,走一年甚至兩年,才能到達印度,進而到達波斯,到達羅馬,一路上都是馬匹的屍骨,要將茶葉輸往世界多麼不易。

德國人濫飲啤酒,俄國人貪戀伏特加,法國人大呷咖啡,美國人幹脆將五花八門的飲料灌下去,比起來我們中國人堅守茶的陣地算得上是有操守和信念的。隻可惜今天的人們要把這種老少皆宜的東西包裝成茶莊中上百元一壺的“太空”級消費,這是異化和錯位。什麼東西一昂貴便容易使人犯罪,什麼東西一昂貴就會使不法分子動邪念,譬如黃金,本是一種普通金屬,一昂貴就發生了許多金案。茶亦如此。將一些茶葉裝在各種器皿中,衝泡在昂貴的茶具裏,並添加許多不相幹的成分,這是對茶的詆毀和侵犯。

我曾在蒙頂山上喝過幾毛錢一杯的老茶客新鮮毛尖,用的是山上的泉水。坐在竹林之間,山風輕拂,有一對大鳥吟唱著列隊而過,又有友人朗誦老莊的經典,我總在這種境界中構思我的那些癲狂文字。

這難道是一種反差?

我寫得很不輕鬆,但絕對沒有雜念,從文字中可以撈到多少好處實不敢奢望。文學本身就是清茶一杯,越喝越淡,會給人什麼好處?文學像茶堿般侵入了我們的神經,病毒般蟄伏在我們精神的深處。在旁人眼裏文人是一群病人,而我們自己卻以精神充實自豪。文人不值錢,也就沒有多餘銀兩步入茶莊,但茶是我們的血液,茶館是我們的陣地,茶友是我們的精神依托,我們可以失去名利場、舞場和賭場,但我們不能失去茶場!英國人說他們可以失掉印度,但不能失掉莎士比亞,茶館就是我們心靈中的莎翁,誰要奪去誰就是我們的大敵。

老茶客王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