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堂如今隻剩下她一個人了,這二十多年來,也沒有什麼落難女子,看破紅塵的女子,逃難的女子踏入這間古老殘舊的庵堂尋求庇佑,她沒能收到徒弟。
她憂傷地歎了口氣,幹瘦的手撫摸著開裂粗糙的神台,孤零零的......哪天自己雙腳一蹬,這庵堂便會廢棄了,爾後風吹日曬數年,說不定便坍塌了,還修繕來幹嘛呢?
她神情悲戚地望著那尊外表比她還要蒼老的佛像,幹涸的眼眸內竟然流出了兩粒渾圓的淚珠,滴答一聲,落在灰白色的龜裂地板上。
***
翌日清早,她拄著拐杖,迎著刺骨的北風,顫騰騰地踩著一路的冰雪,來到外鄉人租種的田地裏,外鄉人正在清理著覆蓋在紅薯地裏的積雪,她雙腳發抖地走到他身邊,喊了一聲。
外鄉人抬起頭,他額上的皺紋凝成大大的川字,臉色不悅地道:“大清早的,你跑來幹嘛?待會我給你送菜去,你回去庵堂內待著,這裏風大,冷了會生病的。”
她用腳拔開浮雪,扶著拐杖在田埂上坐了下來,
他將身子挪了挪,將北風擋在身後,悶聲道:“有什麼事?待會再說吧,先回去好不?這裏冷。”
她搖頭,道:“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他抬起頭,笑道:“你遇上什麼煩心事了?說來聽聽。”
她便告訴他,她想用這些香油錢為端坐在庵堂供桌上的佛祖粉刷金身。
她雖然活了六十多歲,可一生的光陰幾乎都在陪伴青燈古佛,不韻世事,為佛祖粉刷金身是一件大事,必須尋找能工巧匠,可她不懂到哪兒去尋找,想來想去,唯有請外鄉人出麵去尋,至少他每隔一個月便會挑著紅薯花生蘿卜到市集賣,熟悉外麵的世界。
外鄉人一邊用青筋畢露的大手拍打著沾在紅薯上的雪,一邊聽著。
“你說,為佛祖粉刷金身,一萬錢夠不夠?”
外鄉人將紅薯放進籮筐裏,今年他挖了十五擔紅薯,十擔用作交租,還有五擔盈餘。
“差不多,不夠的我會想法子。”
“今年的田租......不用交到庵堂裏了,反正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庫房裏還存著上年的,夠今年的布施了,這些紅薯你都挑到市集上賣掉換幾個錢吧!如果修繕金身時不夠錢,你能借我一點麼?”
外鄉人抬眸看了她一眼,她裹著一身厚厚的藏青色棉襖坐在田埂上,背後是一片皚皚白雪,在鮮明的色差對比之下,她的身形顯得愈加瘦小。
他心頭一痛,這兩年她開始斷斷續續的生病,不是腳疼就是頭昏,食量江河日下,走路也要依靠著身邊這條油光閃亮的拐杖了。
“我租種庵堂的田地,賺來的錢自然也是屬於庵堂的,你要用就拿去,不用借......好啦,你回去休憩,別拄著拐杖到處亂跑,這事兒交給我吧!你放心就是了。”
她望著腳邊那兩大筐冒尖的紅薯,又望了望他精瘦的身軀。
“這兩筐紅薯很重吧?你是挑著去,還是用驢車載去市集?”
他嘿嘿一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拍拍身上的雪沫,道:“我就是驢子,當然是挑著去。”
她有些佩服,可是也生出擔心,望著他那張橘子皮般的老臉,心裏在估量著他的年紀。
“你今年有七十......四五了吧?這樣的年紀,挑這麼重的擔子,走路的時候可要當心一點了,如果不小心摔倒了......可就麻煩了。”
外鄉人的眸光亮堂起來了,這可是這麼多年來她對他說出的第一句真心實意的關懷。
自從庵堂內剩下她獨個後,他便開始有意無意地和她做著交流,可她待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和大殿內那尊佛像跟前的香火一樣,虛無渺遠。
除了該說的客套話外,多餘的話她都是跪在佛像前,呢呢喃喃地念給她的佛祖聽,有時他俏俏佇立在大殿外的滴水簷前,有些羨慕地望著那尊泥雕菩薩,恨不得將他砸碎了,自己坐上去,好靜靜地聽聽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可他不敢,等候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她轉世為人,可她今世的慧根未長,就算他強行將她的靈台開啟,也無法將散失的記憶回籠,他唯有耐心地守候在她身邊,看著她慢慢長大,看著她遁入空門,過清苦的靜修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