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北靖五年四月十七日清晨,雲行天立在西京城上,望向遠處,天色已從純黑轉為深藍,天際正漸漸泛出一點點慘淡的白色。城下蠻族大營的火光熄去,渾厚響亮的號角聲中,營地騷動起來,蠻族的士兵們開始例隊出營。

一日又開始了。雲行天環顧左右,城上將士的眼中無畏懼亦無興奮,隻有一點習慣了的麻木。新的一日又如何,不過是與昨日或昨日的昨日一般,機械的拉弓,揮刀,打著一場永遠也無望取勝的圍城之戰。一員青年副將匆匆奔上城來,雲行天識得那是自幼跟從自已的親信小將楊放,因知此將素來穩重,見他有些不定的神色,心頭一凜。楊放進前行禮,道:“軍師請大將軍往宮中一趟。”雲行天也不問原由,向身側眾將道:“各位自行備戰,我去去便回。”兩人快步下城,雲行天悄聲問道:“出什麼事了?”“今晨宮中有刺客!皇上遇刺!”“什麼?”雲行天倒吸一口涼氣,“他怎麼樣?”“小將不知,”楊放麵上甚有憂色,回道:“小將來時,軍師正急召禦醫救冶,隻是,皇上受傷極重,恐怕……”說到此他處暗窺雲行天一眼,雲行天不發一言。下得來城,早有兵士備妥馬匹。二人飛身縱馬而去。

雲行天趕到承泰殿時,隻見地下仆著十餘具侍衛屍首,血跡淋漓,器物損壞無數,方才一戰之激烈可知,殿內隱隱傳出女子哭泣之聲,雲行天心頭一沉。進得殿來,果見幾名宮嬪圍在龍榻邊舉哀。榻上幸皇朝的第三十二世皇帝李虞明雙目緊閉,氣息全無,兩個太監正將一匹白絹拉上他的麵孔。一名四十上下,修眉俊目的文生從殿中迎了出來,向雲行天深施一禮道:“大將軍以宮城防衛托晚生,晚生無能,請將軍治罪。”雲行天擺擺手道:“我也沒料到蠻族亦會搞暗殺這等手段,調盡宮城中精兵,使得宮城防衛空虛,這不全是軍師的過——況且這不是論責道罪的時候,刺客現在何處?”文生道:“刺客極悍勇,生擒不得,已當場伏誅。”雲行天來回走了幾步,斷然道:“既如此,速去密王府,迎密王即位。”“大將軍,”文生苦笑了一下,“密王已於月前棄世!”“什麼?我怎地不知?”雲行天心頭劇振。“密王遺願不欲身後事鋪張,又正趕上蠻族圍城,這不是什麼急事,晚生就沒來得及上報。”一陣徹骨清寒的晨風襲入室中,四下裏簾幔亂卷,殿中諸人都沒來由的戰栗了一下,女人們也受了驚似的止住了哭聲。雲行天一時心緒紛亂,“四百年的大幸朝,就這麼完了麼?”

自有史記載以來,中洲就是世上最文明富強的國度,至少,慶春三十七以前的中洲人是這樣堅信的。中洲的土地蘊藏無盡的金銀銅鐵,中洲的田野盛產豐茂的穀栗米糧,中洲的文人吟作最華麗的詩詞曲賦,中洲的工匠鍛製最精美的器皿珍玩。所有異鄉的來客都在這裏迷戀忘返,雖然中洲熱情而寬容的收留了他們,可是中洲人對於他們來自的地方是絕不在意的。中洲人的心目中中洲是上天惠寵的樂土,是世上精華的精華,其它的地方發生的事就如同發生於螞蟻窩裏一樣渺小而遙遠。在中洲三千多年的曆史上也有過災年饑荒,也有過□□戰亂,但所有的中洲人都堅信這不過是暫時的,非常的,隻要咬咬牙一切就會過去,而中洲依然是地上的天堂。四百多年前,幸高祖李洛磯終結了兊末的動蕩稱帝,以天興為幸朝的第一個年號,是為天興元年。中洲的百姓安心的歡慶,他們相信中洲又開始了一個興盛的輪回。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年裏,萬裏之遙荒寒遠僻的白河草原上,一隊小小的流亡者遷移而來,打敗並逐走了原先在那裏放生息的厥特人,他們自稱莫真人,中洲人則把他們和所有中洲以外的所有人一樣,稱為蠻族。

三百五十年後,慶春元年,幸室的第三十世皇帝李會昌登基,而這一年裏莫真最偉大的君主,年僅二十歲的格特丹汗特穆爾吉統一了所有的莫真部落。在中洲悠然的過著如同過往三千多年一樣的三十七年中,特穆爾吉的鐵蹄從末有過一刻停息,使得風涯山脈以西一切族群都降伏於他的巨棒之下。慶春三十七年八月初三,這是一個中洲的史書上最為慘痛的日子,這一天莫真族的鐵騎越過了風涯山脈的雁脊山口。可悲的是,因為從末經受過外來的威脅,在這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要雄關,非但沒有中洲的一兵一卒把守,甚至沒有人知道這個關口,連雁脊山口這個名字,都是日後從莫真語中譯取的。

格特丹汗率領著十萬騎兵就長驅直入中洲,數倍於此的中洲的步卒和戰車在來去如風的蠻族鐵騎前如肥豬般任人宰割。僅僅隻用了半年,莫真人就攻下了西關,越過眾山聳峙的厚琊山原,連寬闊的望不到邊的的遠江和洶湧的片羽不飄的怒河也沒能略阻不諳水戰的草原悍將。三千歲月的驕傲一夕碾落化塵土,萬裏江山之繁華轉眼消散如煙雲。當特穆爾吉親率的先鋒直抵帝都城下時,七十六歲的李會昌驚怒交加,駕崩於京都淪陷前夜。李會昌死後諡為難宗,在中洲三千多年的曆史上,他確是際遇最艱難的帝王,以他施政德行,在中洲諸王中堪稱中上,若不是遭遇到這三千年未有的大變局,他本可以安度晚年,並以仁德的賢名留之後世,然而他生於此時,卻不得不在極度的恐慌愧疚中死去,且背負上中洲有史以來第一個亡於異族之手的君王的惡名。慶春三十八年三月十三日夜,幸皇朝三十代皇帝四百多年苦心經營的京城,美輪美奐的萬城之王,與其中數以千萬計的無價珍寶一起,在映紅了天際的火光中化為永久的傳說。

李氏皇族在這一役中幾被屠殺貽盡,僅有難宗次子李昆寧逃出,中洲諸將擁其即位,是為哀帝,年號元佑。此時,莫真人的快騎深入中洲已有半年,距他們的家園萬裏之遙,半年無間歇的衝殺,與故土全然不同的水土,日益的消磨著曾經悍勇絕倫的戰士們的心氣。而與他們交戰半年後的中洲軍隊,漸漸開始適應和模仿莫真的戰法。在北方,莫真人的身後,被擊散的中洲兵馬在數名發奮圖強的將領們的統率下又開始了集結,其中勢力最大的劉承商甚至幾乎成功的偷襲了特穆爾吉的後衛!然爾,莫真的戰力仍遠在中洲之上,如特穆爾吉決意要入主中洲的話,李昆寧和幸皇朝的忌日決不會遲於這一年的六月。可是特穆爾吉認為,中洲人口百倍於莫真,種種最為他所厭惡的享樂又遠勝白河草原,如果在這裏待的久了,難免會被同化,於是格特丹汗作出了他一生中唯一讓人難以認定對錯的決定——在掠劫了無以計數的財寶和迫使幸朝簽下每年進貢巨額絹糧的會約後,莫真人撤軍了。

蠻族撤軍了,然而中洲再也不是過去的中洲。幸朝名存實亡,皇帝淪為傀儡任由權將擺布,遠江以南情形還算安定,大都督安國公沐家在南方掌控大局,皇帝也一直被沐家所掌握。但是遠江以北的土地上,在抗擊蠻族的戰事中,群雄並起,他們或聯合,或縱橫,或交戰,或對峙。戰亂連綿,無日無之。大量的田地荒棄,許多良礦無人開采,但每年交納蠻族的貢物是分毫少不得的,就算分毫不少,蠻族還是會有事無事的衝過風涯山脈掠奪殺戮一番,在大多數情形之下,這僅僅是蠻族閑時的遊樂。元佑二十三年正月,劉承商為部下趙秋,胡鬱人,陳進臨所殺,三人瓜分了劉承商的地盤和人馬,隱然成為北方三支最大的軍力。在這一年的二月,北方風南省同山府一戶雲姓人家誕下一名男嬰,按族中的輩份,是行字輩,起名為雲行天。雲行天十歲喪父,十三歲喪母,族叔雲代遙憐其孤弱收留在家中幫工。元佑三十九年十月,蠻族再次南侵,直抵同山,錯口有蠻兵走失,便要血洗雲家莊。在厚幣卑辭的求懇無效後,雲代遙不得不組織鄉中子弟守護家土,在這近乎絕望的抗爭中,十六歲的雲行天展現出了非凡的作戰材華,竟然以五百多普通少年擊退了六百多蠻族精騎。為了逃避蠻族隨後將至的報複,雲家子弟在雲代遙和雲行天的帶領下投奔陳進臨,之後三年中雲行天由一名標將升為陳氏五虎上將之一。元佑四十一年元月,雲行天受命率軍與胡鬱人軍交戰於明淩河,因陳進臨的小舅子朱氏克扣軍餉引至士兵嘩變,雲行天部下殺之,雲行天遂與胡鬱人訂約休戰,回師返攻噍城,殺陳進臨取而代之,自此成為群雄之一。

就在這時,南方沐家部將黎昭叛亂,幸哀帝遇弑,哀帝二子,太子李虞明,密王李虞暉被逐,流離失所,沐家忙於平叛,對這兩位皇子也並不看重。雲行天於此時,請出風南名士袁兆周為軍師,袁氏為其獻出的第一計,便是將這二位皇子接至北方,並扶太子登基,是為平帝,年號北靖。幸室雖積弱然並無□□,北方百姓多年來飽經戰亂之苦,對昔日幸朝治下的年月甚為感念,是以雲行天挾天子以令諸候,一時聲名大振,百姓紛紛來投,治下人口日多,出產日盛,因軍糧充足,雲行天得以嚴明軍紀,禁止掠劫民財,此舉在北方諸將中絕無僅有,更使他成為北方民心所向。北靖三年,雲行天攻下胡鬱人所據之重鎮西關,更名西京,定都於此。以之為標誌,滅亡了北方最後一支可與他抗衡的勢力。自慶春三十七年蠻族入侵的五十年後,北方終歸於一統。五年後,北方基業穩固,雲行天躊躇滿誌正欲南下一統中洲,蠻族四貝勒哈爾可達突率三萬大軍攻打西京,開始了五十年來,蠻族最大規模的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