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的那個早上,我窗前的迎春花開得燦爛,黃色的一片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吩咐乳娘,讓人把迎春花砍了吧。七天前我曾攔阻它被砍去,直到我自己決定讓它消失。
七天前是父親去世的日子。七歲的我第一次直麵死亡,這兩個字一直被隔離在我美好的生活之外,身邊的人對此諱莫如深。這一次乳娘終於告訴我死亡的涵義,我再也不能看見父親了。父親常年不在家,我的確不容易看見他。但我看見家裏到處掛上白帆,各種各樣的人來來往往,我聽到家裏哭聲不斷,並常常飄蕩著哀戚的靈歌,而最疼愛我的母親不再對我說一句話。她完全變了模樣,眼睛直直地往前看,但是她卻看不見我。我委屈得大哭,直到乳娘將我帶走。
母親去世七天後,祖母房裏的大丫鬟吳荻把我帶到祖母的房間,祖母一把摟住我,哭個不停。吳荻她們拚命地安慰祖母,我也手忙腳亂地去擦她的眼淚,她終於平靜下來。
茜兒,以後你姑姑會照顧你,你要乖,非常乖。祖母說。
姑姑?我討厭姑姑的屋子。那裏一點都不好玩。我要娘親。
茜兒,你娘跟著你爹去了。你跟著姑姑,姑姑會像你娘一樣照顧你的。還有湛哥哥呢。祖母的眼睛裏又湧滿了淚水。
不,我要娘親。我拚命地哭鬧,我眼前出現靈堂裏的兩具棺木,她們說爹和娘在裏麵,那她們怎麼不出來看我呢?
茜兒不哭。祖母吩咐吳荻給我洗臉。當晚我在祖母房裏歇下。
第二天,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身在馬車裏,我身上穿著淡藍色的衣服,馬車裏還有一位身著綠衣的陌生的女人。我不敢冒然開口,卻用充滿敵意的自衛的眼神盯著她。她見我醒來,微笑地說,大小姐,奴婢是皇後娘娘的宮人嫣然,奉娘娘的旨意接您入宮。
知道了。我揭開簾子開窗外。窗外也是些陌生的人,陌生的景。但我仍舊固執地看著。其實我很怕,我似乎意識到,我的生活跟從來不一樣了。但是父親和母親呢?他們去哪裏了?我又流下淚來,但我沒有去擦拭,我隻是等著風把它吹幹。
大小姐,仔細吹著風。嫣然提醒我。
我放下簾子,回過頭,問她,嫣然姑姑,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嫣然道,小姐折煞奴婢,您喚我嫣然即可,這個問題奴婢也不知道,皇後娘娘會安頓好您在宮裏的一切事情的。
到了宮門,侍衛核實了我們的身份,我獲準進入皇宮。
皇宮於我並不陌生,年節的時候我都會跟著祖母和母親,有時候還有父親入宮。隻是我一向不喜歡它。每次進來,母親都會千叮萬囑。這造成的後果是每次進來,我都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多說一句話,不多動一下。至於姑姑,姑姑對我是很好的。她高興的時候會抱我,她的身上有和祖母一樣的淡淡的熏香味。然而這次姑姑見到我時,她表現的和從前都不一樣。她打量著我,從頭至尾,緊接著凝視我的眼睛。我因她專注的目光不安地垂下頭。她輕微地歎口氣,茜兒,以後姑姑這兒就是你的家了。這是我第三遍聽到這句話,隻是我依舊不明白它的意思。姑姑拿點心給我吃,我沒有拒絕。這是我在皇宮養成的習慣,在這裏我從不拒絕別人。姑姑又說,等你哥哥下學了,我讓他陪著你熟悉下椒房殿。我答應著,謝謝姑姑。
湛。他和我並沒有血緣關係。因為他是姑姑的養子而非親子。我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盡管他的名字澄澈清亮,但我隱約地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陰鷙的氣息。有一次我看到他站在黑暗中,他的背影在我心中化作一大片烏雲。我並沒有多期待見到湛哥哥,但他的到來卻給了我意外的驚喜。
湛聽了姑姑的吩咐帶我在椒房殿內四處參觀,他先帶我參觀的是椒房殿的景物。一路上,明媚的春光不斷地映入我的眼簾,它們和這十四天來我接觸的鋪天蓋地的白色形成鮮明的反差,它們再次刺痛我的雙眼。我想起了我窗前已經被砍掉的迎春。其實,砍掉不砍掉有什麼區別呢?我開始明白我住了五年的屋子已經回不去了,但是椒房殿是我的家麼?我開始無比懷念我窗前的那簇迎春花,這是我相伴五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