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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1990年2月24日於柏溪鎮

買賣

今年深秋很少晴天,慘白的天空常積著厚厚的烏雲。若是下雨,天氣就更加陰霾寒冷。偏偏這個季節總是彌漫綿綿陰雨……

“又飄雨了!”媽從陽台上把晾幹的衣服收回屋裏,“這以後天氣會越來越冷,兒子趕快買件防寒服吧……”

爸愁眉苦臉地說:“一件防寒服至少三四十元,不如等兩個月,等我們廠處理防寒服再買……反正待業在家,不出門——”他們服裝廠銷路阻塞,這幾個月的工資都是借借挪挪湊合發的。

“待業在家就不穿衣服,天天焐在被窩裏?”媽把衣服往床上一丟,賭氣不再折疊,“等你們廠削價處理時,隻怕該扇大蒲扇了!這幾個月夥食費省下三十元,先給兒子買吧。”她硬把錢塞進我的衣袋裏。

“先買吧先買吧。”爸爸不停地啄著頭往屋外走,“從下個月起,我們廠隻發百分之七十的工資,恐怕想省也省不出來……”

我木然地望著爸那佝僂的背和越來越蹣跚的身影。待業整三年了,一千零九十五天、三萬四千一百八十多個小時,羞愧、內疚、無地自容等感覺早就一秒一秒地磨蝕了,隻剩下一個大小夥子不動聲色的近乎錐心刺骨的疼痛……

媽又拿同一個信封,抖出二十元錢遞給我:“這是我廠裏發的過年費,也拿去買衣服吧。”她在一家集體所有製小廠工作了三十年(1958年—1988年),去年滿五十歲就被動員退休,現在每月能領到十五元生活費。

我決不能再要這些錢!隨便什麼裏得住這個臭皮囊就行。我掏出衣袋裏的三十元,全部還給媽,“現在買什麼防寒服!等我找到工作以後再說吧。二十多歲的男子漢,還如此殘酷地榨老父老母的油,罪孽太深重了!”

媽急忙捂住我的嘴:“要是老父老母有本事,你哪會待業待三年還——這麼墩墩篤篤的小夥子。窩在家裏,我心痛……”沒把她逗笑,反而惹她哭了。

“是是,你心痛,國家更心痛……我買,立即就去買!”我趕緊接過錢,理了理她過早斑白的頭發。反正,我們班五十二個人,在千軍萬馬搶渡高考獨木橋時,全部落進臭水溝裏了。除開一個有當物資處長的父親做後盾而進了國營,一個有做買賣暴發的父親撐腰自己開了小雜貨店;還有十六個找到賓館服務員、給個體戶跑堂、賣麻竦燙、剮黃鱔等工作;其餘三十四個全體都吃老父老母。我在媽麵前還有什麼放不平的自尊心羞恥心呢?

收好桌子上堆的各種雜誌和書,把我正讀得起勁的孔子《論語》和筆記本放進抽屜鎖好,極不情願地出了家門。

我先繞道去“麗人”商店找玲玲。玲玲跟我同班又同桌,高考落水待業兩年,去年,經她在工商局工作的舅舅介紹,到“麗人”當了營業員。雖說是個體攤攤,總算有了自食其力的機會。我們三十四個同學都羨慕她,都說但願工商局的人淨是待業青年的舅舅就安逸了。

玲玲的老板很幹脆,立即批準她一天的假。她對著鏡子理頭發時朝我扮個鬼臉;悄悄說:“老板幹脆?哼!生意這麼清淡,準一天假,少發三元誤餐費!”

玲玲性格開朗隨和,班上男生都願接近她,她對大家也很好,對我似乎就更好些。有幾個男生窺出些蛛絲馬跡,曾多次慫恿我遵照毛主席的教導“丟掉包袱,輕裝上陣”!可這“待業”的包袱也是輕易丟得掉的麼?憑我有齊天大聖七十二變的功夫,也像翻不出如來佛手掌心一樣,注定要背“待業”包袱的。要不,三年中我考了十三次合同工,雖說每次都上分數線,卻都被分數比我低但有門路的小子擠下來了!我知道,我這人太笨太笨!去幫老板守攤子,卻不懂“社會上”的規矩,無意間得罪了“社會”中人,挨一頓痛打之後,老板不敢收留我了;去替租三輪車的二老板蹬三輪車,安排我蹬晚上十點至清晨六點,又被車行發現罰款,罰得我連棉衣都賣了;去街頭擺殘棋,雖有贏,也不乏輸,平均每天掙一兩元錢,隻勉強夠吃兩杯冰水……沒後台進國營,沒資本做生意,連當坑蒙拐騙的滾龍的能力也沒有,就隻好心安理得當爸媽腸子上肥嘟嘟的蛔蟲啦!幸虧我良心未泯,知道自己對玲玲負不起任何責任,不僅絕不“上陣”,還遠遠躲著不去招惹她。約她上街,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