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4(2 / 2)

“我一直在想,總會有這麼一天……”永明皺紋遍布的嘴唇又開始顫抖,“雁,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這念頭已經壓了我一輩子了……如果再不說出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誰了……”

他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從裏麵取出一個用手絹裹成的小包,打開小包,是一塊疊起的小紙片。他哆哆嗦嗦地把紙片遞給南雁。南雁接過來,緩緩展開,是一張《陣亡將士通知書》。南雁忙從桌上取來老花鏡戴上,湊到燈光下細看,上麵寫的是某師某團三連指導員羅永亮(22歲)不幸陣亡,“英勇事跡”一欄裏清楚地記載著,1949年3月,三連執行增援任務時,指導員羅永亮不幸摔下山崖,光榮犧牲。

南雁一臉詫異地把眼光從通知書上移到永明臉上。永明已經老了,他的表情被沉重的皮膚紋路遮掩起來,然而在這一刻,他的記憶清楚地回到了22歲的年輕時光。

“我就是羅永亮。”

要講的是關於永明、永亮這對孿生兄弟的故事。在參軍離家時,母親含淚把一對祖傳的玉墜分給了他們,要先人保祐他們平安。到了部隊,雖然在同一個師,他們卻分到不同的團,難得有對方的消息,但在那個時候,他們又是多麼惦念對方啊!永亮成為三連指導員的時候,他聽說永明當上了首長的貼身警衛排長,可在尖角山戰役結束的時候,又聽說他犧牲了——那是永亮所知道的最後一個關於永明的消息。

永亮——如陣亡通知書上所說——在一次增援任務中摔下山崖,他後來的一切經曆都在南雁的掌握中了。事實上,他在短短幾天以後就開始慢慢地恢複記憶,而意識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南雁把自己當成了永明。這位單純、善良而又癡情的姑娘一次次地坐在他身邊,向他講述溫暖而美好的往事,毫不掩飾滿腔的愛情——誰會忍心讓她痛苦絕望呢?誰又能拒絕這樣一份天賜的緣分呢?在漫長的休養時光中,永亮一個人在思想中徘徊,排山倒海的矛盾情緒幾乎把他壓垮。“這是永明的。”他告訴自己。很多次他決定說出真相,而一旦麵對南雁柔情的目光他就忍不住退縮了。一天又一天,當他終於也陷入萬劫不複的愛情中時,他決定永遠不說出真相,寧願躲在永明的影子裏,也不願失去一個美麗小護士的感情。

而現在,白發蒼蒼的南雁不敢相信地望著永明——不,是自稱永亮的永明,她一時間不知道這一生究竟出了什麼差錯,造成了一個多麼大的誤會。她自以為圓滿的人生曆程竟然是一個巨大的謊言!就在極短的時間裏,一些零零碎碎的疑問都拚湊到一起了:

這麼多年,丈夫居然從來沒有帶她回過自己的老家,哪怕一次也沒有;女兒長大後曾經無意中說過,那對定情玉墜為什麼是雙龍而不是一龍一鳳呢?還有,當初南雁問永明害怕在烈士遺體裏見到誰,永明說過:“我這樣的。”他是說永亮啊!在那決定赴死的告別時刻,他要南雁答應,如果自己犧牲在醫院,希望她能幫自己整理好最後的裝容——他沒有說,這裏麵也包括永亮。如果永亮倒下了,他相信南雁會像對待自己一樣送他最後一程。

“隻有一個人……知道我……”永亮的眼神迷離起來。

老俞。在三連執行增援任務時他見過永亮,事實上他在醫療隊見到無名傷員的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但是,他沒有說。為什麼沒有呢?誰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為什麼老俞會替永亮承擔巨大秘密的同時,還幫他們調回了留守處,又派人落實了“羅永明”的身份問題。“永明”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新中國成立之後,老俞在一間塗滿白漆的簡陋辦公室裏,把一份填好的《將士陣亡通知書》親手交到了“永明”手裏,神情凝重地看著他,半晌,說了一句:好好待她。

南雁的鼻子發酸。雖然上了年紀,她還像年輕時一樣,一動感情就有酸澀之味陣陣湧上來。不知不覺,她蔣南雁的一生,竟是由三個男人小心維護起來的。永亮的眼中刻畫著乞求原諒的淒然,南雁心裏卻在一刹那間充滿了光芒四溢的感激。在難以言表的複雜心情中,她握住了永亮枯瘦的手,輕輕搖撼著。

“不管你是誰,”她用原宥一切的慈憫的聲音說,“我隻知道,你是我這輩子注定要嫁的人。”

永亮像小孩一樣嗚嗚哭起來,肩膀聳動著。南雁輕輕撫著他的肩膀,他的後頸——這一次,他沒有發顫。多年來,每次南雁撫摸他的脖子都令他想起永明,和永明脖子上那塊長得像疤的胎記。

止住哭聲後永亮從兜裏掏出自己找到的那張寫有“老年癡呆

症”的診斷書,仔細看了看,歎了口氣,把它疊成小紙片,裝進了

餅幹盒子裏,蓋上,穩妥地按了按蓋子。仿佛一生都有了交代,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遺失在記憶的任何角落裏,哪怕再也找尋不回

來。南雁蒼老的喉嚨裏終於發出了無法抑製的悲切的聲音。她又將失去他了。最後一次失去。

(刊於《文學界》200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