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複活(1 / 3)

大地複活

01

胡文焉努力想從烏力吉身上尋找到巴特爾的影子,可惜落空。不唯是眉眼輪廓,連身材都不像。巴特爾有一張全身照片,上麵的人挺拔矯健,有美國西部片中豪俠牛仔之風。不過烏力吉很好地繼承了自己父親的模樣。那天乍一見,不用介紹,她就知道,來到麵前的是巴圖大叔的兒子。那麼巴特爾大概是隨了自己母親,聽說巴圖大叔的愛人當年是曼陀北村第一美人。

和林青田相似,烏力吉也是主動來告訴自己的故事。說他的有代表性。胡文焉其實已粗略知曉,是趙鋼柱給她說的。不過也有興趣傾聽烏力吉的心聲。趙鋼柱對烏力吉的曾經遭判刑憤憤不平,說應該逮捕的,是那個可惡的工程承包頭子。是他不給發工錢,才逼得烏力吉生出偷建材的念頭。

當然也怨他,不該去逼烏力吉。主要是那天矮胖子不肯再借給飯票了。他和矮胖子一起髒衣破衫攪拌水泥的時候,那家夥突然沉下臉,說:“鋼柱子,你那掉鼻老板還在工棚裏睡懶覺?今天中午你再想跟我借飯票,沒門兒了!”聽了這話,他發一會兒呆,丟下家什跑進工棚。

“你直勁喊我有啥用?工地上不發錢,我能變出錢來?”烏力吉垂頭喪氣。

“當初跟你出來,打算掙大錢發大財,哪想混到連飯都吃不上?”趙鋼柱惱怨地蹲在地上。

烏力吉衝他瞪眼睛:“說這些有啥用?當初工地上還許我當工長呢,我當上了麼?”從兜裏翻出半支煙,點燃吸幾口,一咬牙,“不行,咱得找頭兒要工錢去。要回工錢,我帶你去更好的地方掙大錢去!”

趙鋼柱大搖腦殼:“算了,掙啥大錢,能鬧個路費回家就不錯了。”說要回去跟鄭舜成栽樹種草養牛羊去,那才是正道。就這樣引出烏力吉的賊心。烏力吉不肯,說當初嚷著出來掙大錢,就這麼落花流水回去,得讓村人笑掉大牙。然後就講出了這幾天在工棚裝睡覺,琢磨出來的道道兒。

直聽得趙鋼柱兩腿打哆嗦,結結巴巴說,“你,你想叫我當小偷?那,那我可不幹。我沒那個膽兒。我天,天生就膽小,這你也知,知道。”

誰知烏力吉就自己動了手。幾天後一個晌午,趙鋼柱在工地上溜達時,冷不防烏力吉從一堆水泥袋子後跳出來,一把將他拽進去。從衣兜掏出一遝錢塞給他,低聲說:“拿著錢,別回工棚了,去火車站買張票直接回家。”告訴把錢分成兩份,回去後一份交給冉彩雲。這樣就知道新近工地上丟的鋼材是烏力吉偷的了。“公安正查呢!”趙鋼柱汗毛嗖地豎起。烏力吉推他一把:“別問太多,快點兒回家!工地上丟料的事兒多了,哪次能查出結果?包工頭整天黑咱的錢,讓他們出點兒血活該!”趙鋼柱提出兩人一起跑。烏力吉搖頭:“不行,那樣太顯眼。一旦遭了,錢也一分拿不到。”

叮囑回去後別亂說。替問一聲家人好。要是家裏問起他,就說在跟人合夥兒做買賣。過段時間回。

誰知他到家沒一個月,鎮裏楊庭長就把郵寄過來的判決書副本送來了村裏。

說到這兒,趙鋼柱掛出兩行淚。認為是自己害了烏力吉。

“是我害了他呀!”他說。

烏力吉倒沒這份傷怨,說也值。半年打工,三載牢獄,把他的腦子洗了,毛病改了。知道怎樣走,才是人生正道。

他哈哈大笑,說你寫書就從我出去打工那天開始就行。就是那天,我走,舜成支書回來。我們在半道兒還碰上,我跟他問了好多大城市裏的事兒。唉,哪承想,他讀大學的大城市,不是我打工的大城市啊!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曼陀北村已變得認不出來啦。生活用近四年的光陰重造了我,舜成用相同的工夫重造了一塊土地。

噯,我給你細說一說回來以後的事兒吧。

我媳婦兒沒說的,一直老著心等著我。要說她也真能幹,操心著全村婦聯主任工作,拉扯著孩子,家裏還養了二十八隻絨山羊,五頭馬鹿和一頭大奶牛。一年進項兩萬多塊。我臉上抹不開,低眉臊眼地不知說啥好。她就朗著嗓子寬慰,說別把自己看賤,村裏人都知道不是你烏力吉有賊性,是被那幫家夥逼的。你當時想的也不是偷,是拿點兒料頂工錢。瞧瞧,到底是自個兒老婆,懂得我的心!

她說,走,咱去找舜成支書,讓他給在村裏安排個活兒。你也得為咱曼陀北村建設發展作點兒貢獻啦。

這也是我心中的想。五尺五一條漢子,看到家鄉天翻地覆變化了,可中間沒有自己一滴汗水,心裏頭愧得慌啊!但到了舜成支書麵前,我卻怎麼著也開不了口,顛顛倒倒就是說一些廢話。我說舜成啊,你沒有走就算對啦,咱曼陀北村可離不了你呀。其實外麵也沒啥好,現在咱們村呀,哪也比不了,它就是給同樣大的一塊金磚,咱也不換啊。我說的是舜成支書幹滿一屆後要走的事。這你當是全都知道。舜成支書當初答應留下來的時候,說過,他隻幹一屆村支書。把曼陀北村的事領上道兒後,就會走的。

三年屆滿,鎮裏的劉遜書記來了調令,留不住了。但鄉親們說啥也不放舜成支書。旗裏要調他,鄉親們就跑到旗委大院去給旗委書記下跪。南方那個大老板的女兒來接他,全村老小就在她麵前黑壓壓一片跪下。嘿,舜成支書又被留下了。這回,是永遠留下了,他說,今後哪裏來要,他都不會去。他這輩子就交給曼陀北村了。他說,現在那麼多的大學生、研究生、專家學者都關注沙漠化治理,學術這塊兒不缺人了。缺的是在實踐中摸索實幹的人。常常,理論是跟在探索者後麵的。他要讓曼陀北村成為全世界沙漠化治理和生態環保事業研究的基地。

舜成支書一直樂嗬嗬聽著。我媳婦兒在一旁不耐煩了,說你知道啥呀?是那麼回事兒嗎?旗裏來調是真的。人家南方那個漂亮姑娘是來接舜成支書嗎?人家隻是不放心,來看看,怕舜成支書又被啥事兒給憋住。頭一年她來,不是正趕上水庫沒資金停工,是她給救了急?是鄉親們不知情,誤當成是來接人,呼啦啦跑去跪了半條街,弄得人家姑娘臉紅到脖子根兒。

我就張著嘴,搭不上言兒。這些還不都是她擺給我的?那是聽錯了?

我的模樣一定挺傻,氣得她狠狠剜我一眼:“你囉唆半天,一句沒搭到正題。”我撓著頭皮:“這不是不好意思開口嗎?”舜成支書親切地叫我一聲烏力吉哥,讓有事就說。末了還是彩雲替著說了。

舜成支書笑,說好啊,你不來,我們也會去找你。村裏現在正是用人時候,特別需要你這種在外闖蕩過,經曆過事兒的人。最後表示想把我安排到村養殖協會搞通聯,問願不願意?說現在村養殖業有了一定規模,但還缺少自己的品牌,和足夠的知名度。這方麵村養殖協會通聯部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願意的話,就去找七十二村長報到。

哪會不願意呢?我當即興衝衝去了。

我呢,後來就成了曼陀北村養殖協會通聯部部長。喏,這是我的名片。一晃好幾年過去了,現在我可以直著腰板兒說:我配做草原英雄巴特爾的哥哥。我將弟弟未竟的事業進行了下去。啊,你看,一提這我就控製不住眼淚。但是我不會一味悲傷,這不是巴特爾的希望。我要努力工作,讓曼陀北村一天一個樣,一年更比一年好。這樣弟弟才會在天上笑得開心。

你知道,在當下,企業做得好,宣傳聯絡工作占很大一塊。就拿聖水壩養鹿廠做比方吧。它是股份公司,長白山鹿業集團和我們曼陀北村各占一半。現在呀,我們的鹿廠共轄四個分廠,擁有馬鹿近三千隻,個體養鹿戶一百餘,叫做全國最大的開放式草原放牧型馬鹿繁育飼養基地。這種開放式“草原放牧型”,可使馬鹿每天自由采食上百種野生植物。專家把這種飼養技術叫做“居國際領先水平”。

馬鹿真正全身都是寶哇!

嗐,我還是給你背一段吧。

就茸形美觀,枝頭飽滿,粗大肥嫩,含血充分,數量繁多……鹿茸血、鹿腎、鹿肝、鹿胎、鹿鞭、鹿膠、鹿骨……正腔正調念了一段。中間“被世界衛生組織確認為二十一世紀最佳抗衰老物質”“聖水壩鹿廠鹿茸及其他副產品曾雙雙榮獲‘國際鹿產品博覽會金獎’”等句子語氣格外加重。

完後介紹說,最喜歡咱們鹿茸的是韓國,那裏的客戶從來都是跟咱們提前訂貨。

長長舒一口氣,大笑起來:“胡老師你還是哪天親自到聖水壩去看一看吧,那裏美著呢!人們都管它叫烏蘭布通風景的眼睛。”

胡文焉莞爾,她早去過了。

想起聖水壩,陸遊的詩句浮上心頭:

呦呦山頭鹿,毛角自媚好。渴飲澗底泉,饑食林間草。

忽有領悟,鹿是最選擇生存環境的動物啊。就想,吃這樣動物身體的構成,等於是吃詩歌的元素,怎麼會不好呢?

就又笑了。

02

去掉了何安,張枝和李占山之間無阻了,故事的顏色會更加濃烈吧?這是胡文焉唯一的懸疑了。那麼多人跑來說說說,沒有一個提及這樁。她出入綠野公司,自然常見到作為總會計師的女主角,但怎麼好開口問這個呢?沒想到謎底竟是張枝自己亮出。有一天,在公司總部院子裏一棵胡楊樹旁邊,她迎麵攔住她。

綠野公司的院落非常大,是隻有沙地上的建設才會有的奢侈。當然現在已一絲看不出曾是沙地了。滿院都是草樹,生長散亂的樣子,很有幾分野氣。人和車就在其中穿行,草不怕碾壓,似是壓而愈強。樓西邊洋洋灑灑,是一片胡楊樹,而今已然成林,有風吹過,發出波濤樣滾滾蕩蕩的聲音。不用說,是這裏的主人喜歡這個樹種。

那棵胡楊樹獨立在林子旁邊,恰似一個哨兵。張枝說咱們到裏邊去走走好嗎?指著胡楊林。胡文焉一連點了三下頭,天,她巴不得啊。一下就歸到題上。張枝說覺得講出這些是她的義務。曼陀北村現在這樣美得似畫,作為它的居民,她難道不該做點兒什麼嗎?盡管這話理解起來有些困難,但胡文焉還是點頭不已,讚美地說是是是。

於是便知道,早在何安事發之前,張枝跟李占山就斷了。進行得冷酷而徹底。是那場可怕的車禍令張枝回頭:“咱再不能做傻事了。何安亂搞,折他的命,咱這樣亂來,老天會報應咱。”事後李占山又來找,她這樣說。還說了從電視上看來的幾個短句:

人間私語,天若聞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李占山笑她神神道道,說那天就是酒喝太多,把車開道兒下去了。“哪能扯到老天報應上頭?”就來扳她肩膀,被她閃身躲開,臉子一放,厲聲說:“你別碰我啊!我張枝可是說話算話!”

見動了真格的,李占山一時有些發蒙。很快明白了,倒也不纏,淒涼地搖搖頭,對著天使勁歎口氣,一笑:“好了好了,不碰你。我今天來,是有事兒要跟你商量。”

“啥事兒,說吧。”

就說,他的綠野公司搭上台了,還缺個會計。她是高中生,能算會寫的。他思來想去,這個會計還得她來當。

“你想小恩小惠買我?”她又搖頭。他苦笑:“幾年的情說斷就斷了,你是那麼好買的?咱村高中生才幾個?能幹這個的不好找啊!”

她思忖半晌,應了。他說的是實情。但醜話擺在前頭,得公對公聘她,以後就是上下級。敢再在她身上打歪主意,小心翻臉不認人。

“能把我咋樣?抓破臉?”

“那是輕的。告你,讓你蹲大獄!”

“好好好!我服你了,小姑奶奶!”

“我有名字,叫張枝!”

又是一聲歎息:“罷罷罷,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你恩斷情絕,就這樣吧——張枝同誌!”

末後這一句,張枝模仿得特別像,幾乎就是李占山嗓子發出的聲音。使胡文焉不禁生歎,這個女人配做情人啊。判斷立刻得到證實。張枝隨後的一番話簡直讓她吃驚。大致意思是,真正的情,並不是兩個人在床上幹那件事。不,那不是真實。愛情的真實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跟肉欲無關的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