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波1
一
成都平原的冬天,是頂不好的時候,天哩,常是被一派灰白色的厚雲蒙住,從早至晚,從今天至明天,老是一個樣;有點冷風,不算很大,萬沒有將這黯淡的雲幕略為揭開的力量。田野間,小春既未長出,是冬水田哩,便蓄著水,從遠望去,除了幹幹淨淨的空地外,便是一方塊一方塊,反映著天光,好像陂塘似的水田。不過常綠樹是很多的,每個農莊,都是被常綠樹與各種竹子蓊翳著,隔不多遠便是一大叢。假使你從天空看下去,真像小孩們遊戲時所擺的似有秩序似無秩序的子兒,若在春夏,便是萬頃綠波中的蒼螺小島,或是外國花園中花壇間的盆景。
氣候並不十分冷,十幾二十年難得看見一次雪,縱然有雪,也可憐得好像一層厚霜。不過城裏有錢人到底要怕冷些,如像郝公館裏,上上下下的人除了棉套褲棉緊身,早已穿起之外,上人們還要穿羊皮襖、狐皮袍、猞猁猻臥龍袋,未曾起床,已將銅火盆燒好。隻是也有點與別處不同地方,就是隻管燒火向暖,而窗戶卻是要打開的,那怕就是北向屋子,也一樣。
鄉壩裏的人畢竟不同,隻管說是鄉壩裏頭風要大些,但怕冷反而不如城內人之甚。即如此刻正在大路上鬥著北風向祠堂偏院走回去的鄧大爺,還不隻是一條毛藍布單褲,高高紮起?下麵還不是同暑日一樣,光腳穿了雙草鞋?但上身穿得卻要多點:布麵棉襖之上,還加了一件老羊皮大馬褂,照規矩是敞著胸襟不扣嚴的。發辮是盤在頭上,連發辮一並罩著的是一頂舊了的青色燕氈大帽。這一天有點雨意,他手上拿了柄黃色大油紙傘。隻管由於歲月與辛苦把他的頸項壓弓下去,顯得背也駝了,肩也聳了,但他那赤褐老皺的健康臉上,何嚐有點怯寒的意思呢?
他臉上雖無怯寒之意,但是也和天色一樣,帶了種灰色的愁相。這愁,並非新近塗上的,算來,自女婿被捉拿,女兒被打傷的一天,就帶上了。
他今天又是進城到成都縣卡房去看了女婿回來。去時是那樣的幽鬱,回時還是那樣的幽鬱。不過近來稍為好點,一則是女兒的傷全好了,看來打得那麼凶,好像是寸骨寸傷,幸而好起來,竟複了原,沒一點疤痕殘疾;二則焦心的日子久了,感情上已感了一種麻木,似乎人事已盡,隻好耐磨下去,聽天爺來安排好了。
他進了院子,看見女兒正縮著一雙手,烤著烘籠,怯生生的坐在房門外一張竹片矮凳上。金娃子各自坐在土地上,拿著新近才得來的一件頑物在耍。
她仰著頭,毫不動情的,將他呆望著。臉上雖已不像病中那樣憔悴慘淡,雖已搽了點脂粉,可是與從前比起來,顏色神氣不知怎的就呆板多了,冷落多了,眼睛也是滯的,舌頭也懶得使用。
他站在她跟前道:“外麵風大,咋個不在堂屋裏去坐呢?”
她搖搖頭,直等她父親進房去把雨傘放下,出來,拿了一根帶回的雞骨糖給與金娃子,拖了一根高板凳坐著,把生牛皮葉子煙盒取出,卷著煙葉時,她才冷冷的有陽無氣的說了一句:“還是那樣嗎?”似乎是在問他,而眼睛卻又瞅著她兒子在。
鄧大娘剛做完事,由灶房裏走出,一麵在放衣袖,一麵在抱怨牛肉太老了。看見鄧大爺已回來了,便大聲叫道:“曉得你在場上割了些啥子老牛肉?燉他媽的這一天,摻了幾道水,還是幫硬的!”
鄧大爺抬起頭來道:“人家說的是好黃牛肉,我問得清清楚楚,才買的。還是出夠了價錢的哩,三十二個錢一斤!”
兩老口子一個責備,一個辯論,說得幾乎吵了起來。他們的幺姑娘方皺起眉頭,把兩個人一齊排揎道:“那個叫你們多事?又燉不來牛肉,又買不來牛肉,你們本是不吃這東西的,偏要聽人家亂說:牛肉補人,牛肉補人!枉自花錢勞神,何苦哩!我先說,你們就再花錢,我還是不吃的。”
鄧大娘連忙說道:“為啥子不吃呢?你還是那樣虛的!”
“不吃!不吃!”她撅著嘴不再說,兩老口子互相看了一眼,男的吧著煙,搖搖頭;女的歎了口氣,便去將金娃子抱到懷裏。
沉寂了一會,鄧大娘忽問她丈夫道:“蔡大哥的板瘡好完了嗎?”
鄧大爺歎了一聲道:“好是好完了,聽說還要打,若是不供出來,還要上夾棍,跪抬盒,坐吊籠哩!”
蔡大嫂身上忽來了一陣寒戰,眼睛也潤濕了,向著她父親道:“你沒有問大哥,想個啥法子,把這案子弄鬆一點?”
她父親仰著頭道:“有啥法子?洋人的案件,官府認真得很,除非洋人不催問就鬆了。”
她恨恨的道:“不曉得那個萬惡東西,鴆了我們這一下!”
她母親道:“也是怪事!朱大爺的死信都聽見了,羅老表的蹤跡,簡直打聽不出,要是曉得一點點也好了!”
蔡大嫂看著她道:“你是啥意思?莫非要叫傻子把羅大老表供出來嗎?”
“為啥子不呢?供出來了,就一時不得脫牢,也免得受那些刑罰呀!幺姑,你沒看見喲!我那天去看他,光是板子,已經打得那樣凶,兩條大腿上,品碗大的爛肉,就像爛柿子一樣!還說抬盒,夾棍?……唉!也不曉得你們兩口子是啥運氣!天冤地枉的弄到家也傾了,你挨躉打,他受官刑!……”
蔡大嫂也長歎了一聲,低著頭不開口。
她媽又道:“說來,咋個不怪你那羅老表呢?要去做出那些禍事來累人害人!他倒幹幹淨淨的跑了,把人害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