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子老五
一生下來背上就鼓起那麼一坨,造孽喲!駝子老五長到二十歲,看上去還是個小孩,身高不足一米,走起路來一拐一搖,那樣子叫人見了真想哭。
三個姐姐都嫁了,老四談了幾次朋友都不成,對方回下話來都是不願有這麼個小叔子。有一回外村姑娘來相親,媽早早地將他關在櫃子裏,說好的叫他不要亂動,等客人走後就讓他出來。將要吃中飯時,他實在憋不住了,把櫃子蓋掀開一條縫,恰好被姑娘發現,弄得不歡而散。於是四哥動不動就打他罵他,巴不得他早點死了,然後好娶上媳婦。
“造孽喲!造孽喲!”媽見了他就哭喪著臉。他於是默不作聲地燒水洗碗喂豬掃地。
村裏小孩見了就逗他,圍著他做鬼臉,學他弓著背一拐一搖地走路,邊拐邊喊:“駝子要死!駝子要死!”
駝子老五每天都要上野草山去撿一大背柴。
不知是哪一天,老五發現野草山的那一邊有個妹兒也在撿柴,那兩根辮子好漂亮喲!於是老五天天都到那一邊去撿柴,在離那妹兒十幾步遠的地方默不作聲地撿柴,等妹兒撿上滿滿一筐柴背下山,拐彎,看不見了,他才回家。
老五起得越來越早,老五撿回的柴越來越多,老五越來越精神,全家人都覺得老五似乎變了一個人。
一天,老五正在一邊撿柴,一邊瞟撿柴的妹兒,一群小孩不知從哪裏竄出來拖他的背篼,撿柴妹兒走過來趕走了小孩並問:“你家在哪裏?你叫啥名字?”
“在那邊,我叫……駝子。”
撿柴妹兒“撲哧”一聲笑出來,老五覺得全身像被熨鬥熨過一樣舒服。
於是駝子老五就盼望有小孩來拖他的背篼,就盼望撿柴妹兒過來趕小孩,然後問他叫啥名字,然後“撲哧”一聲笑。
中秋節,駝子老五照常撿柴,山那邊撿柴的妹兒也照常撿柴。
野草山山崖上雜樹好多喲。老五看見撿柴妹兒正在岩上砍雜樹,可是忽然“啊”的一聲,她的腳底一滑雙腳懸空,兩手死死抓住一棵小樹,小樹蔸的泥巴在簌簌下落。
老五頓覺腦袋“嗡”的一聲,待他稍一清醒,即刻甩掉背篼直奔撿柴妹兒。他一手抓住一棵樹,一手去拉撿柴妹兒。撿柴妹兒的手剛拉穩那棵樹,老五的手一滑就骨碌碌滾下了山崖。
當撿柴妹兒把他背回家時,他已不能動彈了。
媽媽和四哥似乎並不怎麼悲哀,隻有撿柴妹兒在輕輕啜泣。三個人就這麼看著他,看著他睜開了眼睛,嘴唇一動一動。
“我要撿……柴,我要……撿柴妹兒。”然後頭一歪就再也沒有睜開眼。
晚上,四哥和媽媽抬著駝子老五去野草山埋葬,撿柴妹兒從山那邊趕來了,她哭著把一截烏黑的發辮輕輕放在老五的臉龐,然後哭著跑開了。
1989年9月
村小離我遠去
天星小學有兩棵古老而高大的黃葛樹,雖曆經歲月滄桑,卻長得枝繁葉茂;古樸的房屋,古老的石梯,一枯一榮的野草,幾個背黃書包在學校逗留的孩子,留著短發在校門外小溪邊洗衣服的年輕女老師……
很多山村小學的黃昏都這麼悠閑,空氣都這麼好,那種柔緩如詩的風景和迷離欲訴的情調一直折磨著我的心。我沒有辦法忘記村小,忘記村小那些鋪滿石階的落葉和窗外桂花樹上間關的鳥語,就是在這種平平淡淡從從容容的生活裏,我飽嚐了村小的恬靜和青春的歡樂。記得那所學校叫金鉤村小,也有兩棵鬱鬱蒼蒼的黃葛樹,也有叢生的野草和涓涓的小溪,十多個老師在一口鍋裏吃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早晨的紅苕稀飯和蘿卜幹,桌上還有一台小小的收錄機,大家邊吃邊談邊笑,吃稀飯吃蘿卜幹也吃音樂和玩笑,那紅苕的甜味和音樂的優雅至今還留在我夢中。黃葛樹下,野草坪上,小溪邊,我讀托爾斯泰,讀巴金和魯迅,也讀村小溫馨淡雅的生活,多少個濃霧彌漫的清晨,多少個落日繽紛的黃昏,我吟誦著那些關於青春和愛情的詩句……然後朝氣蓬勃地走上講台,然後悠然自得地回到那間屬於自己的屋子,倚在單人床邊,放上一曲輕飄飄的音樂,破屋子連同我一起,立即醉在村小的溫馨裏了。
走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看著川流不息的匆匆腳步,便覺得在這小城裏每走一步都很累很累。雖然,村小已離我遠去,但村小那些尋常的人們和尋常的生活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
199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