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保重。(2 / 3)

紮西過去抱起小灰,說,這也是我從沿河路撿的破爛兒,可是姑媽喜歡。

喜歡。可喜歡。姑媽接過小灰,將它摟在懷裏,一邊撫摩一邊整理破棉絮。小灰的嬌聲嗷叫蘇醒了姑媽久違的微笑,使我感覺她那佝僂的背部都綻著微笑。

既然姑媽喜歡,我還能說什麼呢?我把來之前用牛皮信封裝好的兩千塊錢拿出來,要紮西收下。我告訴他,明天我就要回內地了,還不知道這次要去多長時間,我姑媽就拜托給他和達珍了。

紮西不屑地推開我的手,說,你別以為我除了這些破爛就一無所有了。

我剛才努力壓下的火又躥上來了,朝他嚷道,那你應該去辦一個撿破爛兒俱樂部,讓姑媽和達珍也成為你的會員,說不定我也會加入。我還可以把軍區文工團的創作員請來,給你的俱樂部譜首歌,“拉薩城的垃圾明又亮,沿河路的破爛甜如蜜”,這樣你紮西就真的是西藏名人了。

那好呀。趕緊去請呀。你以為我怕軍區文工團的人?在我紮西的眼裏,那些人跟你也差不多,不過是穿著軍裝的一幫小孩兒,有啥了不起?

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想抓住紮西的衣襟,好好教訓他一頓,但他的力氣太大,猛地掙脫身,奪門而去。

姑媽把我叫住,讓我坐到她身邊,有些感傷地說,你咋能這麼對待紮西,好像他是反革命分子似的。唉,你們過去是那麼好的兄弟,我看著你們就跟親的一樣,薩薩就把他當自己的親哥。怎麼,你現在是軍官了,就不認他這個兄弟了?再說,他撿破爛兒也沒礙著你什麼。你要覺得丟臉,那也是丟我的臉,我認這孩子是我的兒子呀。他是我的好兒子……如果沒有他……

我解釋說,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主要是怕這些破爛兒太髒,容易傳染上病。

你說啥?傳染上病?

姑媽嘿嘿地揮了幾下手。她那並不清脆的笑聲卻讓我體會到了某種東西——跟病懨懨的老年人講衛生常識是完全白費口舌的。

姑媽一遍遍撫摩小灰,很快從小灰柔軟的身上就撫摩出了她那樣笑的理由。她說,其實你比紮西撿破爛兒的時間還要早,要早好些年呢。你現在不也是健健康康的,沒得啥傳染病嘛。你可能早忘了,那一年你好像才念到三四年級,我和你媽去“藏八”看你,是個星期天吧,傳達室的吳大爺領著我們到處找你,總算在澡堂後麵找到了你,看你正拿著一根木棍跟幾個同學在垃圾堆上玩兒,我們上前一瞧,你們在玩兒啥?撿破爛兒嘛。你那雙小手髒得,指甲蓋都是黑的。唉,那是我覺得你最乖的時候,真的乖,太乖了,乖得不得了,連吳大爺都誇你是乖孩子。

哦,我記起來了。那時候,學校號召我們多做好人好事,每個班教室的牆上都掛著一本“好人好事登記簿”,凡是幫同學輔導作業,幫炊事班洗菜,幫生活老師打掃寢室衛生,撿廢品交給學校等等,都是“好人好事登記簿”的登記內容。

一到星期天,廣播裏便反複播放與軍隊有關的一些歌曲,比如《長征組歌》《我是一個兵》《打靶歸來》之類。印象較深的是馬玉濤唱的“總路線,大躍進,公社的紅旗插在咱們村。每逢我遇見了高興的事兒,就想起當年的八路軍……”因為這歌聲一般就是我們集體出動去撿廢品的序曲了。廢紙、碎玻璃、生了鏽的鐵釘、牙膏皮,甚至橘子皮(老師說是賣給中藥店)什麼的,這些都是可以使我們逐漸變成“好人”的珍貴道具。誰撿的最多,誰就最像“好人”。這項活動決不會使我們膩煩,它給所有“藏八”學生帶來的歡樂和自豪感當然是紮西無法體會的,其意義遠不是我姑媽所說的“乖孩子”那麼簡單。

辭別了姑媽,我在青年路的路口處看見了紮西。原來他並沒有跑遠,他想幹什麼?還想跟我較勁?

我停住腳步,跟他對視。他凝神的眸子裏已經沒有了兒時的那種清亮,但他卻在努力用兒時的那種憨笑來招呼我。

金珠瑪米,嘿嘿……

你沒事在這兒傻笑什麼?

不知道,可能是佛祖讓我這麼笑的吧。

扯淡。我沒心情跟你玩兒什麼幽默。你要有話就趕緊說,我可沒時間陪你傻笑。你瞧,都有人在看我們了,以為你是精神病呢。

別人愛怎麼看就怎麼看,這沒辦法,如果佛祖要讓我們得精神病,我不得也不行。好了,你不願意聽,我也就不多說了,我隻想告訴你,你最好能早點兒回拉薩來。

為啥?

不為啥。因為……我……我會想你的。

想我?

嗯。

通過撿破爛兒的方式來想我?

你……你還想我怎麼樣?非要我磕頭給你賠罪?

磕頭?免了吧,我怕你把我的頭晃暈。我告訴你,在我沒有回來之前,我姑媽哪兒也不能去,等她的眼睛完全好了以後也不能離開拉薩,到時候我會找民政局想辦法把你們安排好的,不行的話我還可以去找熱地書記幫忙。

你誰也別找。千萬別找。不然……不然我可保不住秀秀姑媽又會躲到哪兒去。到時候她要回那曲,那我和達珍也隻能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