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困惑,我想知道我姑媽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這一家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紮西的表情很痛苦,他極力打岔不要我問,甚至故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突然吹起了口哨。尖厲的口哨吹動了天空中的一片烏雲,我感到那片烏雲在向我說著一些意味深長的話。
不是烏雲在說,而是紮西。他伏在我耳邊低聲說,現在什麼也別問,早晚會告訴你一切的。
我迅速把我宿舍的電話號碼寫給紮西,囑他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要快。因為過兩天我就要離開拉薩。我和紮西相互點頭會意。
晚上十二點左右,紮西打來電話,說他在軍區大門外等我。我要接他去我的宿舍,他死活不去,說是跟我講幾句話就走。我隻好站在涼颼颼的夜風裏聽他講。他請求我在最近一段時間裏不要去找我姑媽,並讓我相信,不僅我的姑媽和姑父是罪人,他和達珍也是罪人。但他們不是故意要當罪人,這都是由一部古老的經書引起的。
經書?
紮西糾正說,不是佛經的“經”,而是金子的“金”,是金書。書上的字全是古藏文,用金粉和銀粉寫在羊皮紙上,確切地說,是一行金字一行銀字這樣書寫下來的,共一百零八頁,重五十八公斤,底座和封麵是刻了字的檀木材料做成的。就是為了這件寶物,我姑父把他們幾個都連累成了真正的罪人,他們這些年一直在想辦法贖罪。
夜色中,我似乎看到紮西眼裏閃著那部金書的光澤,他緊繃著臉告訴我,這件事暫時還要繼續保密,因為他們不想連累我,再說我也幫不上忙,而且最擔心的是我把這事給寫到報紙上去。我姑媽的意思是,等到一定時候才能讓我知道這事情的真相。
我向紮西保證,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我決不會向任何人透露。
臨分手時,紮西從腰上取下一根很漂亮的七眼穀朵(藏族牧人用來拋石塊的一種物件),說,這是達珍編織的,早該送給你了。
紮西很有力地握了我的手。這一握,實在是加深了我們已顯生疏的少年時代的純真友情。
回到宿舍,我把七眼穀朵掛在書架上,坐下來定定地看著它,心想,據說這物件還有鎮魔驅邪的作用,可是魔鬼為何不懼怕,偏要拿金書這件事來折磨我姑媽那一家人呢?
就為了這部金書,我姑媽不肯離開西藏,不肯離開那曲。她發誓說,如果這件事沒有圓滿的結果,她就主動到地獄裏受罪,再也不要投胎轉世為人了。
當我有一天終於知道這件事的全過程後,我違反了我姑媽的意願,握住了筆,鋪開了稿紙——但我不是在寫這場悲劇,而是在寫這場悲劇之外的一種美麗。
一想到我姑媽蓄滿善良和憂傷的眼睛,我便無法停住手中的這支筆,直到一張張稿紙被殷紅的血浸透,直到我的軀體悄然隕滅,在我去往天堂的路上留下標記並且一路響起悲歡的交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