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先從寫新聞報道入手,高爾基不是說過“記者是作家的搖籃”嗎?為提高一下文化水平,也為豐富一下知識麵,我報名參加了地方舉辦的夜校,一麵補習高中文化,一麵學習基礎繪畫。在上繪畫課的第一天,我碰上了一個叫周平的人,他哥哥周力是我的戰友,兩兄弟都在四川大學中文係上學。我很奇怪,在校大學生也來夜校學繪畫?周平解釋說,他的誌向是當一名記者,學繪畫不是目的,主要是想掌握一點兒繪畫的構圖和色調搭配等方麵的知識,這對他將來拍新聞照片很有幫助。
我聽了很高興,我們學繪畫的目的竟是如此相同。但我為周平感到惋惜,他為什麼不當詩人呢?我曾在報紙和雜誌上讀到過他寫的詩,盡管有些詩句並不迎合當年的時代,不僅引起文藝評論界的“爭鳴”,甚至被有的高層領導疑為“反詩”。比如《為說話說幾句話》——
……
口,不再是心靈的窗戶,
心,不再是口的慈父。
舌頭可以盡情地欺騙良心,
聲帶隻被錄進一條條語錄。
八億隻鸚鵡在一個巨人麵前學舌,
思想竟會是回音很重的空穀。
沒有見解的,你最好沒有,
想說句真話,卻隻能道路以目。
連睡覺也要提高警惕,
誰知道空氣中有沒有告密的侏儒?
正直的人在這說謊的世界裏痛苦,
倒是瘋子在分享著直言的幸福。
……
權力給了人以壓抑的靈魂,
使語言成了心靈最堅定的叛徒。
於是人們靠說謊騙自己騙曆史,
假話比危險的真話安全已成為千秋定律。
……
有一些異端邪說也並不可怕,
馬克思主義從不需要清一色的教徒。
一百種學說會開拓一百種局麵,
難道我們就永遠抱著那幾本寶書?
……
周平不再寫詩也有他的道理,他不可能成為那種詩人——“他們所追求的,無非是在安靜的環境中搜索枯腸,把一節一節的詩句完美地聯結起來,讓每一行詩都富於音樂感,光彩奪目,詩意濃鬱。他們所形成的社會圈子,在我們日常的塵囂生活中簡直像是一個僧侶團。他們故意疏遠日常生活。在他們看來,天底下最重要的,莫過於那些柔美的,然而比時代的轟隆聲更富有生命力的音響;當一個韻腳和另一個韻腳搭配得非常妥帖時,便會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動感,這種動感雖然比一片樹葉在風中落下來的聲音還要輕,但它卻能以自己的回響觸及最遙遠的心靈”。(斯蒂芬·茨威格語)而周平寫的詩顯然太“政治”,一個過於“突出政治”的熱血青年詩人往往被“政治”所淘汰,甚至被毀滅。盡管他作為一個革命前輩的後代,從小耳濡目染使他的血脈早已沉澱了對我們黨的忠誠和熱愛—— 一種極其自覺且純淨的忠誠和熱愛,但他傾盡全力將這種感情以“批評”口吻注入詩篇的結果卻不理想,不是被“自己人”誤解便是被“階級敵人”所利用。
周平發誓從此再不寫詩了,他要當一名記者,一名忠實於現實生活中的“真實”的好記者。不過他告訴我,他哥哥周力仍在寫詩,還寫小說、影視文學劇本和文藝評論。
我為之一振——周力,這個我一生中最早鼓動我步入文壇的戰友,我必須盡快見到他。
第二天,我去了省公安廳家屬院,裏麵有一座年代已久的英式洋房便是周力的家。周力正在桌前聽留聲機唱片,是《命運》交響樂,他說他幾乎每次寫作前都要聽一遍,已成習慣。
對於詩人和作家,所有激蕩人心的旋律並非是不可釋解的玄妙信號,而是蒼天賜予他們創作靈感的美好信物。我肯定是受到周力的影響,後來在寫作前也要聽聽交響樂。不過我不是聽《命運》,而是聽《梁祝》。一個人靜靜地聽。每當這時候,我總能感覺到,我房間裏的所有家具以及台燈、稿紙、鋼筆、煙缸、茶杯什麼的,都成為最忠實的聽眾。
我和周力很有興致地回憶我們在同一個部隊的那些事——他向我推薦當時屬“封、資、修”(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書籍,並鼓動我跟他一起退伍去電影廠工作。我們部隊的白泉師長找他談話,要他留下來馬上提幹當營部書記,可他還是堅決要求退伍去了電影廠,後來考入四川大學中文係。
周力比我年長幾歲,已經發表了一些文學作品,但他還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和作家,他的文學之舟還在逆流中顛簸。盡管如此,他仍是文學圈裏我所熟悉的唯一的人。於是,我把我寫的小說《戰友》拿給他看,要他提點兒修改意見。我對他有個小小的要求,看完之後不準笑。
周力看得很認真,看完之後果然不笑——他那張“硬線條”的臉上布滿嚴肅神情,這很可能是為照顧我的自尊心而裝出來的。他一言不發,隻是點了煙,拿著我的手稿在那兒作沉思狀。
窗台上有一盆怒放的紅玫瑰,似乎有人就藏在那下麵掩口竊笑,我的臉和脖子便紅成了玫瑰。正在後悔不該把小說稿拿給周力看,卻聽周力說,我要給你介紹一個人認識。
那個人是龔巧明。身材纖弱的她戴著高度近視眼鏡,鏡片頻頻閃爍許多美麗故事的信息——《思念你,樺林》《長長國境線》……我猜想,哪怕是她的燦然一笑,或者是一個愁容,也會給這些故事續上一段又一段。我有些興奮,因為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有文學魅力的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