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旌在快樂地搖動
活下去。秀秀姑媽還想活下去。她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還要去探望她一直掛念的幾個人。正是她的意誌創造了違背自然規律的奇跡——她的病情大有好轉,已經可以下床走路,眼睛手術也很成功,盡管她隻能戴一副黑色墨鏡才敢麵對陽光。
紮西和達珍從那曲一路磕長頭到了拉薩後,每天都去軍區總醫院陪伴我姑媽。令人不解的是,當我從林芝出差回來,他倆一見我走進病房就慌張離開,連說句話的機會也不給我。最讓我感到憤怒的是在第二天,他倆乘我不在的時候,偷偷把我姑媽接走了。
我朝平兒大喊大叫,你們還有沒有一點兒責任心?怎麼連個病人都看不住?我就不明白,我們的共和國軍隊,為什麼也會養一些大腦缺氧的蠢貨?
平兒從沒見過我發脾氣,她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紅著臉向我解釋,我們護士長還攔過他們,可他們說隻是去布達拉宮和八廓街轉一轉,一會兒就回來。
哼,一會兒就回來,人在哪兒呢?
他們是這樣說的。再說,你姑媽也沒有辦出院手續,我們以為……
你們以為。可他們把我姑媽的所有東西都收拾走了,難道你們誰也沒注意到?
沒注意到。我們……
沒注意到就是失職,沒注意到就是……就是無法無天……
對不起,對不起,是失職,是無法無天,行了吧?這樣,我想他們可能不會走得太遠,我陪你去找找看。
太陽照在布達拉宮金頂的法輪上,反射出的光芒透進我的瞳孔,於是整條街道布滿了我姑媽的形象—— 一個個手持轉經筒的老年婦女從我眼前走過。她們仿佛也逢上了多事之秋,揣著各自的心事,低頭看著路麵,沉穩地走路,認真地搖著轉經筒,搖著搖著,便搖響了懸在布達拉宮金頂上的細碎的鈴聲——更多的轉經筒旋轉著加入進來,從遠處,從近處,為那細碎的鈴聲推波助瀾,奏出一部隻有像我姑媽那樣善良的人才能聽懂的交響詩。
可惜人群中並沒有我的姑媽,平兒和駕駛員小鍾建議我們去八廓街找找看。平兒說,她感覺我姑媽他們應該在八廓街買東西。我心裏想,在我心急如焚的情況下,“感覺”是個多麼可笑的字眼。為什麼我姑媽離開醫院時,沒有誰“感覺”到她會被“劫持”走呢?如果還有人對此能有所“感覺”,那這個人應該是我。也隻能是我。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不過現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我能做的,隻有抱著一線希望往八廓街去。
圍繞大昭寺的八廓街藏語之意謂“中間的轉經路”,轉完一圈為一千八百步,足夠轉經者們誦念一千八百遍“六字真言”。進入街道的習俗一般是按順時針方向,但為了找我姑媽,我們一行三人決定從逆時針方向進去,以期能跟我姑媽他們迎麵碰上。
迎麵而來的是人流——轉經的,購物的,搬運貨物的,旅遊觀光的人流。在一座矗立街旁的煨桑塔跟前,幾個藏族老人一手搖轉經筒,一手數佛珠,朝我們三個正在人流中東張西望的軍人點頭微笑。我突然意識到什麼,不由得停下匆忙的腳步。
是感覺。我有了一種真正可以稱得上感覺的感覺。那感覺是明亮的,是由“六字真言”發出的明亮的感覺。我不由自主地順著煨桑塔冒出的青煙,朝街邊的一個舊貨攤邁去。
這時候,陽光滿抱攤位上的一個瓷盤,令瓷盤閃耀著旋轉。我吃驚地看著,看它如何在唯有我能聽見的歡呼喝彩聲中旋轉出一段早已逝去的歲月。
短短的一段歲月。
就因為那段歲月,使我的表妹薩薩記恨了我很久很久。也許直到現在她還在記恨我,也許她會永永遠遠地記恨我。但她對我的記恨是有道理的,這源自一張彩筆畫。畫麵上有太陽、有雲彩、有大海、有小船、有漁竿、有鯊魚,還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大海航行靠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