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這樣一來,我便獲得了自由——如大雁飛翔般的自由,可是我錯了。我從此以後的生活反而變得更加不自由,甚至一團糟,讓我真正領會到了在黑夜中孤雁獨飛的那種淒惶。但我依然要飛,不能不飛,掙紮著飛,像醉漢似的歪歪斜斜地飛……
難道,放棄了權力,便放棄了自由?
看來,現實生活中的權力是如此必不可少的好東西,魔力巨大,果真如斯蒂芬·茨威格所言,“獲取權力,無論是哪一種權力,由於財富而有的權力,由於政治影響而有的權力,由於軍事勝利而有的權力,由於社會上的關係而有的權力,由於女人而有的權力,但是無論你要幹什麼,你都得獲取權力。”(引自《巴爾紮克傳》)
我還住在師部招待所等候分配通知,兩個兜的士兵服意味著我目前的權力隻是服從命令——我對著玻璃窗練習敬軍禮,一遍遍地反複練。練的時間長了,似乎就練出了一個久經戰火熏陶的指揮員形象在窗玻璃上閃爍——我榮耀地端端立正,嘴裏默念著“敬禮”,五指並攏,舉至帽簷,腦海便浮現有一天站在隊列前給我的士兵們敬禮的情形……
當這一天還沒有到來的時候,我按捺不住了,接連不停地往司令部辦公大樓跑。目的很明確——大樓門口成天站著兩個執勤衛兵,他們必須要給所有進進出出的軍人敬禮。我佯裝上樓辦事,其實隻是在過道上來回走走,或者去廁所裏撒泡尿,然後又從他們麵前經過。我盡量做到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伐穩健,還禮姿勢標準。很好。舉手投足間,我的小小虛榮心得到滿足。
可是,就在這個短暫的快樂享受的過程中,我最終還是被衛兵發現了一個小問題——他們攔住我,要我注意軍容風紀,指出我的領章的位置有錯,太靠衣領的角上了。不過他們的態度挺好,叫我回去把領章重新縫一下。
很掃興。
我回到招待所,重新縫好領章,又對著窗玻璃神經質的練習敬禮,等待明天找機會再給衛兵還禮的快感。
機會說來就來。一個姓郭的軍務參謀走進我的房間,我趕緊給他敬禮。他樂了,拉下我的手,連聲說,不用不用。
更掃興。
幹嗎不用不用的,我這兒都練老半天啦。郭參謀告訴我,單主任已經打電話到北京征求了我父親的意見,結果是讓我到基層連隊鍛煉鍛煉。
哦,讓我當步兵?
有啥想法嗎?
沒啥想法。
真沒啥?
隻要不當後勤兵。
那好,明天上午讓陳助理送你去444團軍務股報到。
不用誰送,我自己去。
那咋行,你這麼些東西,還有你的檔案也得一起送過去。
那……好吧。
郭參謀要我馬上跟他去澡堂,我說我剛洗了澡沒幾天,身上很幹淨。可是郭參謀執意拉我去,他說基層連隊很艱苦,搞軍事訓練要摸爬滾打,出一身臭汗也隻能拿毛巾擦擦了事,像這樣的洗澡機會不是很多。
我跟著郭參謀來到喧鬧的大澡堂。郭參謀忙著脫衣服去了,我卻一下傻在那兒了——水池裏密集著幾十個赤裸的身體,亮晃晃的紮眼……呀——有的腿上、腹上長滿了毛,還有的胸脯上也長了毛,最奇怪的是他們尿尿的部位一概都是茂盛的黑叢一團……為什麼會長成這樣?長成這樣有什麼用?擋風避雨遮陽光?哦……這肯定就是我的叔伯大哥健所說的“丫子毛”了,是不是當了兵的人,身體都會長成這樣?是不是隻有身體長成這樣的兵,才能算是男子漢?……
透過濃濃升騰的水蒸氣,黑森森的一叢叢“丫子毛”時隱時現,仿佛有千百隻藏而不露的眼睛在那兒注視著我。脫不脫衣服呢?脫了衣服會不會惹他們嘲笑我呢?我猶豫不決地在水池邊徘徊幾步,就聽歡快而友好的吆呼聲向我撲來——
喂,那位新兵蛋子,還愣在哪兒幹嗎,別把你衣服給打濕了……
你別叫人家新兵蛋子好不好?說不定還是個首長,來檢閱咱們洗澡的呢……
什麼呀,嘴上沒毛,想當首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