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紮的傷感情緒浸染拉薩市公安局的整個院落,辦公樓的屋頂掛滿沉重的歎息——局領導以聲聲歎息來統一思想,唉,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為了不傷害藏族同胞的感情,我們把警犬全部移交給西藏軍區衛生防疫站,由他們處理,有沒有不同意見?……唉,就這麼辦吧。
可是,西藏軍區衛生防疫站並不是警犬的避難所,警犬在這裏跟白鼠和猴子一樣,成為藥物試驗品。
羅倫張得知這個情況後,立刻背了畫夾,拎了一大塊犛牛肉,以寫生為由去那裏探望警犬。還算順利,負責飼養那些警犬的是位麵目慈善的藏族職工,名叫阿香(譯音),他以意味深長的微笑和一大碗香味撲鼻的酥油茶來歡迎羅倫張,說,你是第一位來慰問警犬的人。嗯,貴人,這時候敢這麼待警犬的人,肯定是貴人。
貴人注意到那隻名叫“益西”的警犬,雖然它被囚在一個大鐵籠裏,但它依然炯炯地向著天邊眺望。貴人感動得將它的視線係在自己的心上,隨它一起向天邊眺望,無言地,久久地,眺望……眺望著,於是,天邊的一朵憔悴的白雲扯起輕柔的征帆朝這邊駛過來……駛過來,哼唱著一支歌駛過來……那支歌,怎麼會是那支歌?那是勾引“益西”懷念已經消逝的自由的歌呀……貴人聆聽著,聽得透不過氣來,急促的呼吸颯颯作響,恨不能這就領了“益西”去白雲間作吸取自由空氣的散步。
阿香顯然受到強烈感染,隻見他雙手合十在一旁默默祈禱。一時間,群山以千萬年彼此相望之姿加入進來,將無數雙看不見的手顫巍巍地伸向天空,虔誠迎候可以綻放自由的一個玫瑰時刻……
當這個玫瑰時刻還未到來的時候,羅倫張指著“益西”對阿香說,我要帶它走。
藏族職工很為難,這……這要犯“不聽黨的話”的大錯誤。羅倫張淒苦地笑,卻不甘心,許諾送他一尊自己親手雕刻的菩薩像。這樣一許諾,阿香的眼睛就亮了,猶豫一陣後,嘴裏念了幾聲“堵摩”(藏語:可憐),終於同意羅倫張每天來給“益西”喂食,待有了合適的機會再說。羅倫張照辦了,並且在一個月之後把“益西”領回了家,臨走,阿香送給羅倫張吉言:你會有好報應的。
報應不報應對羅倫張都暫時不重要了,因為有了“益西”,他享受到了一種神聖的親昵——“益西”跟他在情感上的交流是那樣奇妙,往往隻憑一個口令、一個手勢或者一個眼神便可編織一頂情感交流的詩歌花冠。
在羅倫張的眼裏,“益西”堪稱整個拉薩城的群狗之冠——它的猶如一汪黑泉的眼瞳足以使你酣飲甘美的氣息,而它的臀部長的一團旋渦式的濃濃毛發則更顯出它優美高貴的魅力。尤其當它迅跑時,尾巴極自然地與背部舒展著平行,這個姿態被羅倫張稱之為“神仙之姿”。但最令羅倫張感慨的是,每到夜晚熄燈的那一刻,“益西”都會像老人似地對著黑夜長歎一聲。那一聲,發自肺腑的那一聲,究竟歎的是什麼呢?羅倫張時而俯身向枕,時而側身麵壁,在沒有答案的夜幕中困惑入夢。
你要注意。
羅倫張在跟別人談話時習慣這樣加強語氣,他要我注意“益西”跟他一起做過的兩件事。他說,每每回憶起那兩件事,都像是喚回了幸福的良辰——
一次,有個藏族牧民丟了一隻羊,他向羅倫張求助,於是,羅倫張領了“益西”去他的羊圈轉悠,當天的黃昏時分,“益西”愣是從牛王山上將那隻跑丟的羊活活拖了回來。藏族牧民驚喜過望,誇,怕是深藏雪山底下的寶物“益西”也能尋找到。
羅倫張的血液緣著這誇讚之詞奔湧,也快快活活地炫耀,別說是深藏雪山底下的寶物,就是丟失在天邊的靈魂,“益西”也能把它銜回來。
還有一次,幾個從內地到西藏“串聯”的“造反派”以“破四舊”為由點燃了甘丹寺,羅倫張聞訊後趕緊領了“益西”前去參加救火。這座明永樂七年(1409年)興建的古寺,內藏大量珍貴文物,羅倫張焦急萬分,在熊熊大火中拚命往寺廟外搬運唐卡(又稱“唐喀”,是藏傳佛教的一種最為普及的宗教帛畫藝術品,其製作技法多種多樣,有畫的,也有用刺繡、織錦、緙絲、貼花的,甚至用顆粒不等的大量珍珠金線繡綴而成的),沒有得到任何口令的“益西”竟然心領神會,狂吠著一次次飛身將那些掛在壁上的唐卡撲下來讓別人搬走。
那是在飛。
簡直是在飛。
羅倫張回憶說,隻有生了蝙蝠的翼才有可能那樣敏捷地飛。你要注意,“益西”當時的確就是那樣,在飛,飛……那是一陣神奇的滂沱,專為這場猝不及防的火災從天而降。
羅倫張把“益西”的這個姿勢登記在他藝術感覺的細胞裏,以期有一天將它雕塑成不朽的忠誠。
那活在他的敬意中的不朽的忠誠。
隻可惜還沒有等到實現這個願望,他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當他從內地出差返回拉薩,從火中搶出來的那些唐卡被人盜走了,而幫他看管“益西”的那個同事不好意思地告訴他,“益西”已經失蹤好些日子了。
羅倫張徒勞地跑了不少地方尋找,最後隻得握住一把雕刻刀,像握住自己的心,在一塊木板上刻出一滴難過透頂的淚。
這時候,羅倫張正讀著我的《四季無夏》手稿,讀到裏麵關於倉庫失火的那一段——
……
宋主任和我從辦公室裏衝出來,他那條凶猛已極,堪稱群狗之冠的“黑蛋”跑在最前麵。
……
火終於熄滅了。幾十根手電筒照著還在冒煙的殘牆碎瓦,雜亂的黑影來回晃動,整個天地仿佛在旋轉個不停。
……
順著手電筒的光亮,我看見了“黑蛋”,它是心甘情願被燒死在屋裏的。它身上不再有光澤,爪子埋在灰裏,耷拉著可愛的腦袋……這是怎樣的一個生靈啊,我真想為它獻上幾滴眼淚。今天早上我還巴望它能“汪汪”地朝王莉莉吠上幾聲,然後我上去趕跑它,以便使王莉莉的腦海中產生比“屢次”更深的印象。因為在生活中也好,小說中也好,凡是被男人從危險中救出來的姑娘,總要迸發出對“救命恩人”的熾烈的愛情。可是今後不會有這種機會了。
……
就在這一段的下麵,羅倫張為它配了一幅“黑蛋”在熊熊烈火中飛奔的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