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珠之濤卷來不幸的孤魂冤鬼
我夢見站在我姑媽屋頂的一隻兀鷲,它以一聲銳厲的尖叫抗議我擲向它的石塊。當我彎腰去撿另一個石塊時,它已經騰空而去,漸漸成為蒼穹的一點……隨後,大片大片的黑色羽毛飄零,沉沉地重壓在我的身上,將我埋成噩夢的兀鷲塚。
這不是一個吉利的夢——兀鷲已經嗅出了死人的氣息,它很有信心地在屋頂上守候我的姑媽。
為了不讓這個噩夢成為現實,我必須想辦法說服姑媽,盡快把她接到拉薩,送進西藏軍區總醫院救治。
我趕緊翻身下床,從幽暗的閣樓上下來,急步走到姑媽的床邊。
姑媽笑了。不因我的到來,而是在夢中笑。
她夢見了什麼?
但願她夢見的是房子。一座漂亮寬敞的新房子。
姑媽曾經告訴我,夢見新房子是最吉利不過的。有一天,她夢見我們家搬進了一座新房,彩燈在房間裏舞成翩躚開屏的孔雀。她從夢中醒來便興奮地衝到我母親跟前報喜,說是我的父親可能很快就要官升一級。
到了第二天,我母親還在笑話她遺傳了我奶奶的滿腦子迷信思想,一張任命書卻真的來了——我父親由正師職升至正軍職。
對於我們家,這一年可以算是“紮西德勒”(藏語:吉祥如意)的一年——1964年。
我母親在背地裏向我誇耀我父親的才幹,說我父親從參軍的第一天起就是幹部,並且從沒擔任過副職,由正排職一路“正”著往上升,直升為正軍職——這是屬於我母親自己的“生活之歌”中的一段重要旋律。而對於我父親的這一次提升,我母親則將它歸功於我姑媽做的美夢。由此,我母親開始跟我姑媽悄悄討論藏族人關於神靈托夢預示禍福的一些傳聞,我姑媽更是在她的藏族朋友中廣泛搜集這方麵的真實事件。
我父親決不允許“封建迷信”思想在我們這個“革命家庭”裏泛濫,他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劉少奇《論共產黨員修養》,要我母親和我姑媽好好學學。
我姑媽讀不懂劉少奇的書,而且她也不是一名共產黨員,她很不服氣地說,我真的是做了個夢。
那隻是個夢。我父親耐心解釋,關於個人的提升,一是由於工作的需要,二是靠工作上切切實實的努力,跟夢沒有任何關係。
然而,我姑媽相信的是“積德行善”。唯有無希求任何回報的行善,方能變苦難的命運為圓滿的人生,變無情的世間為有情的神界。這是那個名叫德清次珍的女巫師授予我姑媽的。
德清次珍是我姑媽多年的摯友,她毫不費神地為我姑媽揭開“搬進新房”美夢的謎底——神靈在為行了大善事的人家降福。
姑媽的歡樂流於瞳孔,臉上采集著高原的晴朗,但她終將不敢向其他人泄露她歡樂的秘密,隻是頑童般地央求我父親用二胡為她伴奏了一段河南豫劇《穆桂英掛帥》。
病得迷迷糊糊的姑媽還躺在床上笑,以致她如同萋萋荒草的頭發不停地抖動。
該不會又做了一個類似“搬進新房”的美夢?
我總以為,人的一生中如果有一段算是“最美好的時刻”,那應該是在他還不醒事的孩童時代,而不會在他瀕臨死亡的時候發生。
或許,姑媽是在與這個世界的臨別之際回首張望她此生最美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