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內城記事(四十八)玉石俱焚(1 / 2)

李碧華名作《霸王別姬》,我沒看過原著,隻看了電影。之前東鱗西爪地聽人講過這故事,略有了解。又在電視裏瞥到幾眼片段。一直耿耿於懷。為了表示對這部向往已久的好片子的尊重,破天荒地買了正版影碟。然後在一個冬夜裹著棉被捧著紅茶看完。

如一切李氏作品,於滄桑倒轉歲月輪回的幻麗之外,片中愛恨刻骨,人物鮮明,似欲乍生生活在眼前。張豐毅的小樓自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剛了,張國榮的蝶衣卻是令人心髓俱碎的柔。紅氍毹上,霸王別姬,剛柔相濟,俠骨柔情,怕不迷得多少女子,萬劫不複?阿彌陀佛。

看完之後我獨自窩在暖熱的黑暗裏沉迷。思想依然深陷,一波一波巨大衝擊劇撼,乍夢乍醒。正是又一次不巧路過高人居處,被那高空墜物,當頭砸倒,腦震蕩又不知要若幹天。但於如此劇烈震撼之中,好色之徒如我仍有餘暇將片中男子拿來一個個在腦中過濾,陡然發現,最後剩在心坎上,滴溜溜一顆夜明珠,可不是霸王,也不是蝶衣,而是袁四爺。

——對,就是那個由葛優扮演的有些獐頭鼠目一笑露出兩顆大門牙的津津垂涎於男旦蝶衣最後遭人民政權鎮壓的反動戲霸袁世卿,袁四爺。

且莫認為我是窮極生瘋一心想著要當反動會道門頭子的小老婆。領導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待我細細將四爺的諸般好處,一一道來。

袁四爺首次出場,是在小樓蝶衣一折滿堂彩的《別姬》演出之後。那時節霸王虞姬,正是月朗花香,溶溶脈脈,鏡裏雙雙望定,更不知戲外別有天地。

四爺便在此時闖入這二人世界。亮相先是“一點薄禮”。蝴蝶盒子裏白晃晃全套珍珠鑽石頭麵。好。有錢人捧戲子,揮金如土,也是常情。不過見得一份豪奢氣魄。正如戲院經理所說:“都說當年太後老佛爺,她老人家賞戲,有這樣的手麵嗎?——沒有吧!”

四爺是衝著蝶衣來的。目的很明確,並不遮遮掩掩。但蝶衣眼裏沒有他。“舍下小坐”的要求,先是小樓的生硬,再是蝶衣的委屈,兩次被拒。四爺是經場麵的人,這一小場戲裏頭,自己是個惹厭的反角,當然心明眼亮。當下脫帽躬身,彬彬而退。更無半句廢話。他沒有當場暴跳,並不奇怪——這點涵養總還是有的,不然也混不到這份兒上。稀罕的是那份從容裏頭自有一種篤定,拿準了那隻蝶,飛不走。並無老謀深算的陰險。隻是一種淡然卻堅定的自信。或許他相信除了錢,自己亦有其他,值得一個人被擄獲。

這一小場中,霸王與戲霸,五七步之爭第一次埋下伏筆。

他不焦,不燥,不餒。由此我相信他並不是隻知最後到手的一刹肉體之歡,那“皮膚濫淫的蠢物”。他亦懂得享受追求過程中的種種坎坷苦樂,不為人道的細膩感受。

過程就是結局。除了求愛,求歡,於這漫長曲折的人生,四爺當亦比他人獲得更多過程中的印象與滋味。

第一回合的照麵,四爺是個豐富敏銳,懂得咀嚼生活的男子。是在世道中打過滾來的人,因此學會平淡處之。

四爺不曾使甚卑鄙手段,因此也不曾在二人之間造成裂痕。相信他在追求(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之中,縱是滿心渴望,亦保留有所不為的原則。反倒是小樓方麵,橫裏插進來一個菊仙。這才是真真的男歡女愛。蝶衣那“與師哥演一輩子別姬”的鴛鴦畸夢,終於化作雲煙。

在小樓與菊仙定親的時候,蝶衣獨自仰躺在椅上。未卸的妝豔麗淒迷,一頭長發散落,滿目漆黑。是盲目絕望的永不可能的戀。麵前是那麵曾映照過霸王與虞姬身影的鏡子。霸王不再。他已是別人的丈夫。互為形影的日子永不回頭。此刻的鏡子,代表的是蝶衣空洞的心。

於是四爺再現。鏡頭裏我們看到一根長長的翎子,斜斜伸入鏡中。四爺企圖進入蝶衣的心。

“這雙翎子,是從活雉雞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當真是難得。”——也不知他是在說蝶衣難得還是在說自己這份心難得。從活雉雞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翎子,殘酷地疊印片中交纏一世,不得救贖的愛恨,也疊印亂世裏屢遭摧折的絕美的京戲藝術。——一時多嘴,跑題了,回來再說四爺。

在四爺的宅中,蝶衣看到那把年少時許下心願要送與師哥的劍。於他,那劍是關於他的愛人的威嚴,關於一份自幼固執的信念,關於虞姬對霸王的全部理解與寄托的信物。他要得到它。一個眼神,四爺已知其意。他說:“此劍是張府敗落時費了大周折弄到手的。”又說:“你我之間不言錢字。那個字眼實在不雅。”這樣張揚的狂傲,卻未令人覺得他在市恩。緩而沉的語調,狂得有資格,傲得有資本。——由此亦可見,敢說“那個字眼實在不雅”,必得坐擁若幹身家,不然便得是嚐過富貴浮雲滋味的過來人,否則,不是實在不食人間煙火(這種人我還沒見過),便是故作清高,要麼就是不知疾苦、更不知死活的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