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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奇崛的用法,簡直妙不可言,”他狂喜地嚷道。“我已經聽到你在暗暗叫絕了!我承認,我承認。首先是那個形容詞‘通常’,它一針見血地點破了田園農事固有的,不可避免的沉悶,以前的田園詩和我們的赫赫有名的《堂塞貢多·鬆布拉》從不敢這樣淋漓盡致地指出過。其次,那個平鋪直敘、然而力透紙背的‘無聊的骨架’在矯揉造作的詩人的眼裏會被看成異端邪說,但是欣賞道勁豪放的批評家卻愛之苦命。此外,整個一節詩品位很高。第三行後半句和讀者生動活潑地攀談起來;它料到讀者迫切的好奇心理,借讀者之口提個問題,隨即又作了回答。至於那個創新‘天白’,你如何評價?那個形象生動的新詞使人聯想到天空,而天空是澳大利亞風景的至關重要的因素。如果沒有那個聯想,全詩的筆調難免過於暗淡,讀者內心深處將被無法緩解的悲哀所襲,不得不掩卷長歎。”

將近午夜時我才告辭。

過了兩個星期天,達內裏打電話找我,據我記憶所及,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他邀我四點鍾見麵,“一起在附近的酒吧沙龍喝牛奶,那是有開拓思想的蘇尼諾和鬆格裏——也就是我的房東,你記得嗎——在街角新開的咖啡館;你該見見這個場所。”我興致不高,無可奈何地同意了。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張空桌;那個“酒吧沙龍”現代化得沒治,糟糕的程度比我想像的稍低一些;旁邊幾張桌子的顧客興奮地談論著蘇尼諾和鬆格裏毫不吝嗇的巨額投資。卡洛斯·阿亨蒂諾裝出為燈光設計的精致感到驚奇(其實他肯定早見過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得承認這個地方可以和弗洛雷斯街最高級的咖啡館相比。”

然後他把他的詩又念了四五頁給我聽。他根據那個炫耀辭藻的等而下之的原則作了修改:原先寫成湛藍的地方,現在改為藍晶晶、藍瑩瑩、甚至藍盈盈。他本來認為乳白這個詞不壞;在描寫洗羊毛池的時候,他換了奶白、乳汁白、乳漿白……他痛罵批評家;接著,他比較厚道地把批評家說成是“那種自己沒有鑄幣的金銀,也沒有蒸汽壓機、滾軋機和硫酸,但能指點別人藏鏹的地點”。隨後,他抨擊了前言癖,“天才中的天才在《堂吉訶德》的優雅的前言裏已經嘲笑了這種毛病。”然而他承認在新著的扉頁最好有一篇顯眼的前言,由一位有聲望、有地位的名士簽署的認可。他說他打算發表長詩的前幾章。我明白了那次奇特的電話邀請的動機;那人想請我替他的賣弄學識的雜燴寫個前言。我的擔心是沒有根據的:卡洛斯·阿亨蒂諾帶著怨恨的欽佩說,阿爾瓦羅·梅利安·拉菲努爾是個有學問的人,如果我出麵求他欣然為長詩寫序,他博大精深的聲望也就名副其實了。為了防止最不可原諒的失誤,我得為兩個未完成的優點做說客:十全十美的形式和嚴格的科學內容,“因為在那個優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園裏最小的細節都嚴格符合真實”。他又說貝亞特麗絲生前和阿爾瓦羅一直相處甚得。

我滿口答應。為了做得更逼真,我聲明我不在星期一,而在星期四作家俱樂部會後通常舉行的小型晚餐會上和阿爾瓦羅談這件事。(晚餐會是沒有的,會確實在星期四開,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裏從報紙上可以核實,相信我的話有點真實性。)他半是猜測,半是機靈地說,在提到序言之前,我會介紹作品奇特的構思。我們分了手;在拐到貝爾納多·德·伊裏戈延街之前我毫無偏見地看到麵前的兩種可能性:一、找阿爾瓦羅談談,告訴他貝亞特麗絲的那位表哥(我用那種委婉的解釋才能提起貝亞特麗絲)寫了一部長詩,似乎能無限製地延伸嘮叨和混亂的可能性;二、不和阿爾瓦羅談。我清醒地預見到生性懶惰的我會選擇第二種可能性。

從星期五一早開始,電話就使我忐忑不安。我氣惱的是那個裝置以前曾傳來再也聽不到的貝亞特麗絲的聲音,現在隨時都可能成為那個失望的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裏無用的、甚至憤怒的抱怨的傳話筒。幸好他沒有來電話,但那人先則強人所難,要我辦一件棘手的事,後又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使我滿腹不快。

電話不再是可怕的東西,然而10月底的一天,卡洛斯·阿亨蒂諾打電話來找我。他非常著急,開頭我辨不出是他的聲音。他又恨又氣地說那兩個貪得無厭的家夥,蘇尼諾和鬆格裏,借口擴大他們的無法無天的咖啡館準備拆除他的住房。

“我祖祖輩輩的家,我的家,加拉伊街根深蒂固的老家!”他氣急敗壞,也許忘了斟酌音韻。

我不難分擔他的苦惱。過了四十年之久,任何變動都是時間流逝的令人難以忍受的象征;此外,對我來說,那幢房子永遠是貝亞特麗絲的影射。我想說明這個十分微妙的特點;對方根本聽不進。他說如果蘇尼諾和鬆格裏堅持他們荒唐的計劃,他的律師鬆尼博士將根據事實向他們起訴,要求賠償損害,付十萬比索。

鬆尼的名字使我肅然起敬;他在卡塞羅斯一塔誇裏街的事務所信譽卓著。我問他是不是已經承辦了這件案子。達內裏說當天下午找他談。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像透露一件十分隱秘的事那樣,用平淡客觀的聲調說,為了完成那部長詩,那幢房子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地下室的角落裏有個阿萊夫。他解釋說,阿萊夫是空間的一個包羅萬象的點。

“就在餐廳下麵的地下室裏,”他解釋說,由於苦惱而壓低了聲音。“是我的,我的,我小時候還沒有上學之前發現的。地下室的樓梯很陡,我的叔叔不讓我下去,但是聽別人說地下室別有天地。我後來才知道指的是一個大箱子,但當時我以為真是一個天地。我偷偷地去看,在禁止的樓梯上一腳踩空,滾了下去。我再睜開眼睛時,看到了阿萊夫。”

“阿萊夫?”我說。

“不錯,從各種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個地方所在的一點。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發現,但我回去了。小孩不懂得他已得到長大時雕琢詩篇的天賦!蘇尼諾和鬆格裏休想把我轟走,不行,一千個不行。鬆尼博士手持法典將證明我的阿萊夫是不可轉讓的。”

我試圖作一些推理。

“地下室不是很暗嗎?”

“真理不會進入拒絕理解的心靈。既然世界各地都包羅在阿萊夫裏麵,那麼所有的燈盞和所有的光源當然也在其中了。”

“我馬上去看。”

我唯恐他拒絕,立即掛斷電話。一件小事就足以證實以前沒有想到的一係列疑點;我奇怪為什麼在此以前不知道卡洛斯·阿亨蒂諾神經有毛病。維特波一家人,還有……貝亞特麗絲(我自己常這麼說)是個異常敏銳的女人,從小如此,但她有疏忽、走神、馬虎和真正殘忍的地方,也許需要從病理學的觀點才能找出原因。卡洛斯·阿亨蒂諾神經不正常使我幸災樂禍,我們內心裏一向互相厭惡。

到了加拉伊街,女仆請我稍候。那個大孩如往常一樣,在地下室衝印相片。無用的鋼琴上那個空花瓶旁邊,貝亞特麗絲的色彩刺眼的大照片在微笑(與其說是時代錯亂,不如說是不受時間限製)。誰也見不到我們;我一時感情迸發,走近照片對她說:

“貝亞特麗絲,貝亞特麗絲·埃萊娜,貝亞特特麗絲·埃萊娜·維特波,親愛的貝亞特麗絲,永遠失去了的貝亞特麗絲,是我呀,是博爾赫斯。”

過了不久,卡洛斯來了。他說話的口氣很冷漠;我理解他一心隻想著失去阿萊夫的事。

“你先喝一小杯白蘭地,”他吩咐說,“然後鑽進地下室。你知道,你必須仰躺著。在黑暗裏,一動不動,讓眼睛先適應一下。你躺在磚地上,眼睛盯著樓梯的第十九級。我走了,放下地板門,你一個人待著。也許有個別耗子會嚇你一跳,再簡單不過了。幾分鍾後,你就會看到阿萊夫。煉丹術士和神秘哲學家們的微觀世界,我們熟悉的諺語的體現: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在餐廳裏,他又說:

“即使你看不到,你的無能顯然也駁不倒的話……下去吧;你很快就能和貝亞特麗絲所有的形象交談了。”

他的廢話叫我膩煩,快步下去。地下室不比樓梯寬多少,很像一口井。我用目光搜尋卡洛斯·阿亨蒂諾說的大箱子,但是找不見。一個角落裏堆放著幾箱瓶子和一些帆布袋。卡洛斯拿了一個帆布袋,把它對折好,放在一個特定的地方。

“枕頭差點勁,”他解釋說,“不過隻要再高一公分,你就什麼都看不到,丟人現眼了。你就在地上擺平,數一十九級樓梯。”

我按照他荒唐的要求做了;他終於走開。他小心翼翼地蓋好地板門;盡管我後來發現一道罅隙,地下室一片漆黑。我驀地領會到自己的危險:我喝了一杯毒酒,然後聽一個瘋子擺布,給埋在地下。卡洛斯的大話裏流露出唯恐我看不到神奇現象的恐懼;卡洛斯為了維護他的譫妄,由於不知道自己是瘋子,非把我殺掉不可。我覺得渾身不自在,但我歸因於躺的姿勢,而不是麻醉劑的作用。我合上眼睛,過一會又睜開。我看到了阿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