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一
“二四八月亂穿衣,”這是一句對於氣候測驗含有一點地方曆史性的成都話。
在成都,一年裏頭,依照太陰曆計算的二月四月八月,這三個月的天時,的確是陰晴不定。一連出上幾天“紅火大太陽,”包你要熱到穿軟夾衫,穿硬麵子單衫,穿軟單衫,甚至穿麻布的,實地紗的,亮衫的各種衫子,有時還不免要搖搖團扇摺扇之類。一旦天變了,隻須一夜的北風,隻須半天的陰雨,你就得趕快換穿夾的棉的,甚至小毛的衣服。早晨天變,早晨換,下午天變,下午換,半刻也不能耽延偷懶,不然,你就有找醫生吃苦汁的資格了。
辛亥年——民國紀元的這一年——雖然依照太陰曆是多了一個六月,名曰閏六月,然而在八月裏頭,革命先烈們在武昌創造雙十佳節時,成都的氣候還不是那樣亂穿衣的。
黃瀾生對於這樣天氣,依然本著他那一貫的《禦批通鑒》觀,認為是“人事變於下,天時應於上,天心人事,是息息相通的。”他的太太隻管有特殊的見識,特殊的氣魄,特殊的能力,特殊的膽量,到底不失其為“坤道人家,”認為二四八月,自祖奶奶說起來,就是亂穿衣的時候,與目前劇變的人事是不相幹的。
他們的見解隻管這樣不相侔,然而於他們那個上十歲的次子——就事實而論,應該算做長子,因為那個長子,在十四年前,尚未彌月就患急驚風症夭殤了。然而在黃瀾生的認識上,這譜牒的雁序,終不可以紊亂,將來他百年之後,在訃告上,仍須將黃振國的名字列上的,隻不過在國字之外,加一個囗,表示是亡故的兒子,而事實上的次子終是次子。——振邦的病,到底無濟,到底得請醫生來看,得吃苦汁。
振邦是八月二十五日,楚子材回新津去的那天早晨,就病了的。推究原因,一定是昨天天氣暴熱了一下,他把衣服多脫了一件,得了點感冒。後來據何嫂說:“少爺一夜都在哼,我隻諳 諳讀平聲,猜也。 ——作者注 他消夜時多吃了一口東西,不打緊的。”
黃瀾生平日隻是喜歡他女兒婉姑,對於振邦,誠然並不怎樣嚴厲到如書上所說:當兒子的一到老子跟前,就會現出一種戰栗的樣子;但他心裏總是淡淡的,不能像一見女兒自然而然就會發生一種濃鬱的愛。以此,兒子病了,他的議論則是“這麼大了,穿衣裳,吃東西,都沒有一點加減 加減,成都音讀為加趕,意為把握。 ——作者注 嗎?動輒把自己弄病!”
然而他的太太心裏明白,這不能完全責備兒子。兒子隻有十一歲,雖然是分在耳房的後間睡,叫何嫂在另一張床上陪伴著,其實他的飲食起居,以及試寒試熱,那樣不是自己的事?何嚐完全丟給過底下人?小孩子平日之沒病沒痛者,以此,而今日的病,便因昨晚和楚子材生氣,氣到心口都隱隱作痛,自己隻是睡在床上,思索楚子材之如何對不住自己,如何隻有他的父母,平日說的做的如何全是虛偽,恨到巴不得把他拖過來,血淋淋的咬他幾口。暗暗咒他在半路上遇著不幸的事,至少也著砍個倒死不活,她才甘心。她氣恨到如此,自然沒有心腸再去管理小孩子的寒暖和飲食了。
小孩子也因為平日的一切全有媽媽在代他們當心,代他們辦理,他們也就無須乎再待本身能力發展出來,照顧自己。而且有時還甚以為大人的周到過於拘束不便,他們每每要本能的生出一種反抗,和一種親身實驗的需要。所以一碰到大人略為疏忽的機會,他們就要利用起來,熱一點,盡量的脫衣服,餓一點,盡量的吃東西,要自己作自己的主張。
振邦的病便是這樣得的。
黃太太在天明時,還不曉得,仍然睡在床上,聽見楚子材打早就起來了,在階沿上走來走去。接著丈夫也起來了,輕輕問她:“太太,子材要走了,你不起來送送他?”她閉著眼睛不做聲。轎子來了,收拾行李,楚子材與丈夫談著天氣,談著路上情形,丈夫再三說:“到了,定寫封信跟我。”子材似乎用著種異樣聲調,說要當麵給表嬸告個辭。她心裏也動了一下:“橫順扯開 扯開,普通話之撒手,北平話之拉倒也。 ——作者注 了的,見一麵,有始有終,也使得。”可是自尊心終於把她挽住了:“不要這樣軟弱!”所以丈夫重新進來招呼自己時,還是閉著眼睛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