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傍晚時候,楚子材高高興興的走了回來,一進側門,便高聲喚著道:“表嬸,表叔,不虛此行,我已把房子跟你們看好了!”

大家走進書房坐下,他正要細細講述他找房子的經過。他很難得給人家幫過什麼忙,偶爾幫一次忙,他是很高興的,倒也並非自伐其功,不過總感覺有細說一番的需要。

他表嬸忽然止住他道:“不忙說,你家裏有信來了,這是你頂掛心的事,我想一定是平安竹報,你看了再說。”

信是他剛走後郵差送來的。如其不是他表嬸阻攔著說:“人家的家信,何必去拆呢?”她自幼就養成了這個在中國很稀有的美德。這由於她父親告訴過她一件親身經曆的事情:他也是同別人一樣,曾隨隨便便拆過一個朋友的家信,看見了不應該看見的他朋友的陰私,他朋友就因此同他吵一架,絕了交。這是他平生恨事,常常引來告誡子女,說別人的信不可亂拆,別人的抽屜不可亂翻,甚至別人寫的東西,不給你看,你也不可估搶去看。他的子女也竟自與眾不同的把他的話奉行了。

黃瀾生沒有這種美德,他早想開這信拆了看的。倒不是為的看別人的隱私,他以為由新津寄來,總有一些確實新聞的。

信封是土白紙做的,憑中那根紅紙信條,猶然是另外粘上去的。

楚子材一看見信封就詫異道:“咋個會是王文炳的筆跡呢?”

連忙拆開封口,把信紙——就是尋常用來寫字的白紙。——抽出,才看了兩行,就跳起來叫道:“爸爸帶了重傷了!……爸爸帶了重傷了!”便嗚嗚的哭了起來道:“我看不下去了!……”

黃瀾生夫婦也大吃一驚,齊走了過來,從他那打抖的手上,把信紙接過去。

黃瀾生念道:“用兒知悉,頃得汝手稟,知汝安居黃表叔家,甚慰!縣城雖經戰事,幸陸軍進城,治安尚好。惟汝父因周鴻勳退走,亂兵搶劫行李,受有槍傷在頭。傷勢極重,當時流血過多,抬運回家,業已人事不省。請南街胡外科醫治,包紮敷藥,近幸稍好,日吃稀飯三碗。但年老,血氣就衰,何日方能痊愈,胡外科不肯說。汝父久未得汝信息,已甚懸盼,今在傷病中,望汝歸來之情更甚。聞路上兵馬雖多,行旅無阻,汝得信後,可速告假歸來,至要至要!我與汝妹均好,汝姊家亦無恙,親友都好,隻外公不幸被亂兵所殺,令人悲傷!汝同學王君,係我留在家中,俟汝歸後再去。汝父聞寫信召汝歸家,麵有喜色,自雲:見汝一麵而死,方能瞑目。知汝素篤孝思,望即刻治裝,勿再稽遲!此諭。汝母白。炳代筆致意。八月二十二日夜。”

他便哭鬧道:“我真該死!為啥不早走呢?爸爸那麼……那麼重的傷,趕回去,還看得見嗎?”

黃瀾生勸道:“子材,子材,鎮定點!你令尊的傷,我想必不要緊,已經能夠吃稀飯了,定有起色。不過想你回去是真的,王文炳寫信時,不免故意寫凶點,好使你立刻就走。……”

他太太也說:“一定是這樣的!你就這樣哭鬧,有啥用處呢?”

兩個孩子同菊花都跑了出來,呆呆的把他瞅著。

他依然哭著鬧道:“我想不過!我該早點回去的!”

黃瀾生還在勸,他太太卻馬起臉的說道:“你盡勸他做啥?你還不明白嗎?他正怪我們十九那天把他留拐了哩!……羅升!立刻就去跟表少爺雇一乘下鄉轎子,過新津,要兩班人,明天一早起身,轎錢多少,在我這裏來拿!”

楚子材雖然不哭鬧了,他表嬸卻氣衝衝的走過那邊房間去了。走出房門還說:“這回我再不留你了!下次你上省時,也不要再到我這裏來,算了罷!……”

黃瀾生躺在炕床上,不發一言。

兩個孩子和菊花仍呆呆的把他瞅著。

夜色已是侵入了房間,把它的黑幕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