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材自從聽見黃表叔由局上聽來的真實消息,說新津縣已被同誌軍聯合駐防的巡防軍一營占據了,是七月二十三日,在十六日簇橋大戰後剛剛七天的事。他就慌張了,四處去打聽,一直到第二天他打聽明白了,從學堂回到黃家,一進門就笑著問黃太太:“表叔哩,還沒回來嗎?”

“怕快了,此時已經三點半了!你這樣高興,是不是路上通了,你好回去?”她說話時,臉是那樣緊弸弸的,沒一點笑意。

他曉得還是昨夜的宿氣未消。他也深悔不該說得那樣老實,硬說拚命也要回家去看看。新津一變,家裏不曉得成了個什麼樣兒?他在二十雖發了一封信回去,說省城沒事,他也平安,叫父親母親妹妹不要操心他。但這信未必寄得到,聽說郵政已經停班,那嗎,家裏的人定然在那邊焦心他了。如今新津又有了事,他也很焦心,隻要路上有人走,他是決計要回去的,死也死在家裏的好些。起初,她尚勸他不要如此焦法,她這裏又何嚐不可算是他的家哩,他父母妹妹愛他焦心他,未必能像她之愛他焦心他。“那兩天你沒有回來時,我才焦得要死哩!說老實話,我想邦娃子,還沒有想你想得很些,現在,明明曉得新津變亂了,你偏偏要跑回去。外州縣的城,又是那樣小法,一下亂殺起來,那能像省城,隨便咋個,都可逃脫。那不是更會把我焦死了?我勸你把思家的念頭丟冷點,慢慢打聽消息,不要這樣的急法!”還那樣親熱的捏著他的手。

然而他太老實了,他竟不懂得講愛情的人,是一切都該犧牲了不顧的,父母兄弟姊妹,一切一切,都該忘記;住在心坎上的,隻有所愛的人,這才能叫作迷戀。她不是議論過唐明皇連江山都不要了嗎?她要她所愛的男子們都能這樣,她才滿足。然而他太老實了,不會假意的消滅了他的天性,而竟披心露膽的說,他斷乎不能把思家的念頭冷下去。他父母妹妹真個很愛他,他也真個很愛他們的。她因此才大怒了,把手一摔道:“那嗎,滾回去!立刻就滾!我把你看清楚了,還不是同別的人一樣,對我那有一點良心?平日說得多好,一到過經過脈時,就原神畢露了!也好,我也不稀罕你這樣一個人!你快回家去,你們爹媽妹妹等著你在,你快回去,死在一堆!唉!我才悖時,又遇了個沒良心的!”她臉都青了,一直奔回房去,讓他誠惶誠恐的呆在書房裏。

他幾乎思索了大半夜,實在不懂得她這個人是怎樣的心腸。“何以連人家的天性之愛,都不準有?這是那部書上說的?”他又仔細尋思她的這種舉動,到底是憎是愛?“是憎哩,她不會想把我獨自霸住,連父母都不許我想。愛哩,她應該體貼我是如何的焦心,應該勸我設法回去看看才是對的。唉!她這個人,這樣的隻知有己,不知有人,既鬧翻了,就算了罷!”他於是又想起了李春霆勸他的話:對女人不可太認真,認真了自己要吃虧的。

到次早吃早飯時,她是那樣不睬不瞅的,他也隻顧同表叔說話,議論新津的事情。黃瀾生答應了,下局後到籌防局和陸軍科的同寅處去打聽,叫他也到他們同鄉和股東招待所去走走。並且說:“如其路上走得,你倒該回去看看。吳鳳梧好久沒有信來,王君又在新津,這回事實,該不是他們幹的?”他感激表叔的關切,他對於她更加了不了然的地方。偷眼去看她時,她仍是那樣堅決的,自信的,冷淡的。

此刻,幸而她還答應了他的問話,比起吃早飯時,就溫和多了,雖然宿氣未消,臉上是那樣緊弸弸的沒一點笑容。

如其她一直不理他,或許他真個要“算了”,這樣一來,他連忙左右一看,小孩同底下人都不在旁邊,遂涎著臉,一連作了三個揖道:“不要嘔氣了!是侄兒的不是,你老人家素來大量,何犯著同一個大娃娃淘氣呢?……”

“碰你媽的鬼!那個要看你這些鬼把戲?你默到我是那些小家人戶的下賤女人呀!由你鬼混一陣,就沒事了?”她還是那樣氣衝衝的,一扭身就走了進去。這是意外的打擊,他真有點不能忍受。雖然農人的卑怯性支配著他,不許他有什麼異動,但是男子的自尊心到底要倔強些,正慫恿著他衝進去,拚著同她鬧一場,彼此丟開,畢竟留一點臉麵。

忽然她又掀開門簾,向他一笑道:“站在那裏做啥子?不叫菊花打洗臉水洗個臉!你看喲!一頭的大汗,太可憐了!”

這種一冷一熱,冷得有如置之冰窖,熱得又像把他烘在火盆邊的待遇,半月以來這是第三次了。每次的結果,老是一樣:她恢複了故常,他則噙著眼淚的笑起來。

他然後才細說他所打聽來的:巡防兵管帶周鴻勳同同誌軍聯合了。新津縣知縣同經征局委員,全被他拘禁起來,他稱了大統領。侯保齋也被他們請了出來,當了南路總領。“我想外公既出來了,我們家裏還有啥子不放心的,即使路上已通,我還是不回去了!”

“為啥不回去呢?我今天在你們走後,仔細想了來,把你生生留在這裏,實在是不對。人總要身心如一才好啦!你身子隻管在這裏,你的心卻在新津那方,於你是苦事,於我也沒有好處。並且我們的事,也太胡鬧了,那能卿卿我我的守得到死?第一,行輩不同;第二,年齡不相當,我比你大這麼多,縱然我就當了寡婦,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的,頂多四年五年,我也老了,你的父母豈能不跟你娶親的?所以到了將來,總是一別。既然如此,那我們現在何必盡這樣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的纏綿?倒不如早點打主意,大家都冷淡一點,久而久之,便都忘記了。如其你老住在我這裏,隨時在見麵,隨時在說話,要說丟冷淡,真是不容易的事!不說你做不到,就我做到了,你也難受。倒不如你借這機會,回新津去。我看這半年也不會開課的,趁著這半年,我不想你,你也不要想我,或者你明年上省時,我們就忘記了。情啦愛啦,從此休提,我仍然是你可尊可敬的表嬸,你仍然是我規規矩矩的表侄,還是像六月以前的樣子,豈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