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的核桃花
第一節
女服務員端上一盤褐色的山菜,報出菜名,擾亂了劉副局長心裏的平靜,就像春風吹皺了一池春水。他自然想起一個人來。女服務員報的菜名叫核桃花,是青牛沱山區的野核桃花。他伸出竹筷去夾盛在青花瓷盤裏的核桃花,竹筷就帶了些與其他幾雙筷子不同的情調,別樣的味兒。嚼在口中,先是有一股山核桃的清苦,再一細嚼,口裏就溢滿了清香味。清火退熱去油膩呢!上了檔次的遊客都以品嚐此菜為貴為榮。
劉副局長是今天上午帶著環保局執法隊幾個人受命到青牛沱景區來的。前幾天不斷有老百姓舉報,說這一兩年山裏的核桃呀、黃梅呀、木瓜呀隻開花不結果,是跟旅遊開發有關呢,還是氣候的原因?因為這隻開花不結果的事,往些年從來沒有發生過。幾個人下榻在這家名叫禹母河的賓館,他們不想驚動景區管委會和青牛沱鎮政府,怕弄不好帶來負麵影響。
劉副局長吃了幾筷子核桃花,喝了些湯,就進了臥室午休。他有午休的習慣。他一躺上床,先前桌上的不平靜就在腦海中鋪展開來。其實,他一聽見那位臉蛋兒一紅二白的山裏女子報上核桃花這個菜名時,心裏就猶如春風吹皺一池春水,那樣的不平靜就一圈一圈地試圖鋪展著,隻是由於桌上大家勸酒的聲音及喧嘩的環境才使這種不平靜的漣漪沒有擴散開去。現在他躺在安靜的環境裏,那不平靜的往事借助半醉半醒的夢境將他心中的不平靜肆無忌憚地鋪展開來……
十多年前,劉副局長是金河磷礦的工人,真名劉加林。金河磷礦知道嗎?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全國四大磷礦之一,省屬單位,國營性質,下屬三個分礦,五六千人,都分布在印月井青牛沱鎮及綿竹金花山裏。青牛沱與金花兩鎮山連著山,以金河為界,扯開嗓門一吼,應山應水的,隔山都喊得答應。男婚女嫁的事兒自然是世代沿襲,都是山裏人,門道和行道都熟悉,也就是所謂的門當戶對吧!崇山峻嶺,刀耕火種。到了上個世紀70年代,地質隊在這裏發現了貯藏量巨大的磷礦,據說可以采幾十年。啊喲喲,世道就變了,天翻地覆了——鐵路修進來了,公路修進來了,火車開進來了。金花鎮深山裏的人,木瓜坪、刺竹坪、青牛沱的人就翻山越嶺地趕去看金河邊上吐著大煙囪轟隆轟隆響著的火車。車廂長得很呢,黑黢黢的,順著彎彎曲曲的碧綠的金河爬進來了。靠近青牛沱生產隊的是金河磷礦的嶽家山分礦,因為這個生產隊的人都姓嶽,分礦就由此而得名。分礦有工人一千多,依山坡、沿山溝修了十餘幢紅磚樓房,蓋的是窖子裏燒成褐紅的機子瓦,一塊緊扣一塊的,貓都翻不動,更不要說風吹霜打了,山裏人的木皮房子哪能與之相比?工人們下班後穿著藍色的工裝,端著洋瓷碗進食堂,飯香菜香飄在空氣中,惹得山雀子飛在空中打轉轉。每周還要看電影,《奇襲》《渡江偵察記》《苦菜花》,好看得很!山裏人早早做完農活,翻山越嶺,腳板啪嗒啪嗒地翻響著去看呢!啊喲,還有一個不得了的事情:那些工人還在大熱水池子裏脫得光溜溜地泡澡,一泡就是個把鍾頭,簡直不要臉,男女都在一個池子裏泡。
加林接父親的班,在嶽家山分礦當采礦工人。父親是在磷礦洞子裏出的事,冒了頂的磷礦垮塌砸死了三個人,加林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死者家屬百十號人駐紮在礦山上吃住了幾天幾夜,礦上問家屬有啥子困難沒有,有啥子條件要求沒有。都是礦上這些自作聰明的領導喂到死者家屬口裏的話,巴幸不得!就是他們不把有啥子困難和要求條件的話喂到死者家屬的口裏,家屬也會提的,否則,那三具停在礦上的屍體就休想火化。困難嘛,就是家裏失去了頂梁柱,一家大小無依無靠,咋個生活?礦長、書記們頭發梳得溜光的腦殼就雞啄米般點著,嘴裏母雞樣喔喔了幾聲,說這個嘛,這個嘛!礦上有一定的考慮,撫恤金是要立馬發放的。家屬們聽完礦長、書記們心平氣和的解答,又說,條件嘛,就是兒女們長大了要來礦上上班,要安排在地麵工作,不能下井去鑽洞洞。礦上的幹部們嘴裏又母雞樣喔喔了幾聲,眼珠子轉得滴溜圓。這個嘛,這個來礦上上班嘛,礦上有文件規定,為礦上作出貢獻的或死難者家屬可以申請來礦上上班,至於在井下或地麵,要服從組織安排。
加林當時高中畢業,在家務農,大戰紅五月,打菜籽打穀子栽秧子,皮都要脫一層,每年大、小春,再胖壯的人,都瘦得皮包眼腫的。加林細皮嫩肉的,覺得五黃六月燥辣得很。當工人下井日不曬雨不淋,打鑽裝小鐵鬥車,手上累點兒,每月三班倒,星期天集中耍。先有些不習慣,打鑽甩磅錘,一身酸痛,半年以後,也就習慣了。青牛沱的天拉伸是陰沉沉的,夏天的太陽也隻是從對麵刺竹坪的山梁上露個臉,就被曬席樣起來的山霧遮得清絲嚴縫。但嶽家山分礦有俱樂部、圖書室,每周電影隊都要來放電影,豐富多彩的娛樂生活彌補了天氣的缺陷。久了,回一趟壩區,還有些不適應。壩區太陽熱烘烘的,坐著站著都熱烘烘的,周身都在冒汗,雖然抬眼就看得到天邊,竹林、院落盡在眼底,卻少了山裏的那種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