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上初中時她才被父母接回城裏,正式使用“錢溢”這個名字,有文化的技術員憋了十三年才給女兒取了有內涵的名字,此時錢峰爸已升上車間主任,管轄四五十號工人與技術員,錢溢才和哥哥姐姐住到一起,發現他們的城裏生活與錢溢截然不同。錢溢說她會殺雞,他們都很吃驚地看著她,把她當作殘暴的怪物。
\t學校裏的同學都能說兩種語言——無錫方言和北方的官話,同學們都取笑錢溢的一口土音,嚇得她不敢舉手發言。上課時老師要求說普通話,錢溢卻隻會說安陽山村的土話,低垂下的頭顱,被厚重的劉海擋住,默默無聞。
\t以前她穿上漂亮衣服,在村裏裝腔作勢,被看作是時髦的城裏孩子,後來才知道衣服都是姐姐錢芳穿過剩下的,雖然不舊,卻是二手貨,沒一件是新衣服,此時被揭穿道破了,錢溢很傷心,傷自尊。仿佛狐假虎威的把戲被當場揭穿,又羞又怒。媽媽說懷姐姐時正好廠裏分牛肉,錢家雙職工,拿了雙份的牛肉,所以身體狀況特別好,錢芳一直比同齡女孩子長得高挑,臉也白淨俊俏,相比之下,她媽懷三丫頭時可受了大委屈,身體狀況不好,偷偷摸摸,生怕別人發現,孩子下地就跟一隻瘦貓似的。她媽常笑著打趣她,說:“如今長成一隻小肥貓!”
\t錢溢如水蜜桃一般圓潤而紅撲撲的大臉,如同舊曆年畫一般過時,矮胖而土氣。她再也不回外婆家,因為鄉下人一看見她就叫她——三丫頭,她討厭被人叫作——三丫頭。
\t姐姐是洋氣十足,錢芳成績優異,常會參加文藝排演或是擔任活動主持人,在學校裏引人注目,總有新衣服穿。錢溢不需要買新衣服,隻需撿姐姐剩下的,錢母眼裏這是經濟劃算的育兒常識,不容破壞,還得意地向鄰居宣揚。
\t上了初二錢溢開始懂事,知道愛美,有了虛榮心,對家中二女兒的不公平待遇開始忿忿不平,常會與媽媽拌嘴,家裏人都不太喜歡她說話帶刺,說她愛吵架,喜歡攪事,錢溢也沒有努力地表現出特別討人歡喜。
\t作為家裏多餘的二女兒,錢溢倍受打擊,徹底抵消了她在鄉下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她再也不喜歡流著汗去爬樹摘桃的時節,隻有鄉下人才愛談論的話題,她討厭男同學們背後惡意地取外號,叫她“二妹”或“村姑”,女同學眼裏她如同隱形,有時叫她——“錢芳的妹妹”,仿佛她是蠢笨的丫環,姐姐的附庸,不配有名字。外婆和外公對她的百般疼愛,日漸也如“三丫頭”這般羞恥的乳名一起被她拋棄,她不願意回去看望他們。
\t錢溢想變成徹頭徹尾的城裏人,又抓不著頭緒,處處碰壁,總是弄傷自己。
\t無論學業還是家中的地位,她的表現都太過平凡。錢峰與錢芳一對優秀的兒女已經足夠好,代表錢家父母全部的驕傲。況且哥哥錢峰與錢芳一起長大,相差三歲,兄妹二人的感情十分投契,不容多分一點給突然回到家的小妹妹。
\t錢溢性子又倔,又要強,總與身邊人發生衝突,各種不和睦,以文明人自居的哥姐都不屑與她一般見識。有一次,社會上的小混混聽說錢芳的美名,到校門外攔截她,強行要與錢芳交朋友。哥哥錢峰便帶上幾個哥們,去找對方談判,要一起打他們,給予威懾,將其嚇跑,這是一個哥哥最威武的存在。錢溢盼望,卻從來沒享受過,第一,不會有男孩子在放學路上攔她;第二,她自己黑下一張臉就足以擺平這種小混混;第三,哥哥錢峰對她不見得會如待錢芳一樣上心。錢溢第一次感到心酸,嫉妒姐姐錢芳。
\t錢溢聲稱從來不愛吃桃子,“尤其是討厭桃子長得毛毛,碰了身上會長疹子。”她一副嬌氣,對外一再宣稱。或許出自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真的沾上桃子的毛,她手上就出疹子,鼓起一個大皰,她真就再也不能吃桃子。無論陽山水蜜桃有多甜美,錢溢都不想讓人把自己與水蜜桃聯係在一塊,不許提她像肥貓,她討厭沾上鄉土氣息的比喻。
\t錢溢在穿錢芳舊衣服的怨念中成長,姐姐並不在意,可是錢溢穿上姐姐的衣服卻沒有姐姐的漂亮,從別人眼中看到一絲惋惜,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錢溢活在自卑與自尊交織的青春羅網中,想要變美的渴望,摻雜著某種對姐姐的深深忌妒,常會弄傷自己。
\t錢芳有一條黑底彩色蝴蝶的長裙,高一時作為新生代表,為校內元旦歌會擔當主持時穿過,排練老師特意從上海買來,演出後就送給錢芳,作為獎勵。當時正讀初二錢溢第一眼就相中,那獨特的花紋,長裙的飄逸下擺,想到未來會繼承這條裙子,錢溢就心潮澎湃,她對穿舊衣服的怨念,少許還有一絲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