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亞邵集合部隊時,才發現這支別動隊隻剩下不到十個還能站起來的人,隻是因為在各房間單獨戰鬥,才沒讓英國人看出虛實。

沒有尕揚。他衝到機要室,看見尕揚躺在窗台上,身體仰翻,姿勢很不舒服,頭部和胸部中了十幾顆子彈,全打爛了,一個血糊糊的眼球掛了出來。肯定是在發信號彈時,他成了對方火力的明顯目標。這個打仗像狗一樣狠的青年,原是寧夏馬鴻逵軍校中的小學員,遇到路過的馬仲英兄弟,覺得他們的冒險事業很過癮,就跟了上來。如此英雄的死法,他不會抱怨。

那時章亞邵正在忙著,根本沒看到他是怎麼被打死的。他隻知道信號彈如數發射出去了,就沒有再朝窗口看一眼。

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首府陷落,英領事館被中國軍隊襲擊,大使夫人以及四名外交官受傷的消息,上午就由印度總督府報告給倫敦,路透社剛派到喀什的記者首先把這轟動性消息發給倫敦艦隊街各報紙,當天半夜報紙上就印了出來。英國外交部發言人在記者詰問下,先表示無可奉告,第二天下午就確認有其事,英國政府向南京中國中央政府提出嚴重抗議。

但當中國駐英大使被召到英國外交部時,大使提出了反抗議,指責英國策動南疆維吾爾族獨立,分裂中國領土。

他的根據是奉中央命攻占喀什的中國陸軍第三十六師秘書長章亞邵向路透社記者發表的談話。在談話中章亞邵先生出示繳獲的英國領事館機密文件兩份,一是1933年11月2日英國外交部致和闐土王沙比提大毛拉的密電,保證一旦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成立,英國即從印度拉達克給予軍火物資援助;另一件是1933年11月5日英領事館收到迪化城內土耳其中將凱末爾的密報,謂與新疆督軍盛世才已取得協議,盛以在南疆軍事合作對付馬仲英為條件,承認沙比提大毛拉在喀什噶爾的自治權。

章秘書長對發生在英領事館的衝突表示遺憾,並說明三十六師不得不先突襲英國領事館再行攻城,不然就取不到檔案,無法揭穿帝國主義陰謀。為此中國軍隊付出了巨大犧牲。

路透社記者仔細察看了章秘書長出示的若幹文件,大部分有焦烤煙熏痕跡。

喀什的一係列事件立即在西方各主要報刊,《天津益世報》《上海申報》《上海密勒氏評論報》以頭版顯著標題刊出,《莫斯科真理報》和《消息報》也轉載了消息。一時國內外驚駭,蘇聯要求英國說明對新疆的態度,英國外交部不得不發表聲明,明確表示國王陛下政府不會用任何方式鼓勵任何人分裂中國領土,絕對尊重中國在新疆的主權,並指令印度總督調查是否有人在新疆背著議會進行政治活動。

喀什流血事件,一時成為重大外交風波,無路可走的馬仲英,突然成為各方麵注目的反帝民族英雄。攻入新疆的蘇聯軍隊,發現追剿馬仲英已既無必要,又不再可行。

隻有被指責為與英帝勾結的盛世才,派遣重兵尾追進入南疆。1934年4、5兩個月,馬仲英以喀什為基地,與盛世才和東土耳其斯坦殘軍對抗,在沙漠中,在敵對居民中進行反遊擊戰,非常艱苦,馬仲英本人在巴楚一帶屢遭伏擊,損失慘重。他從吉昌之戰以來一直沒有恢複健康,幾次對章亞邵說這仗打不下去,懷疑他們想在南疆站住腳是否可能。章亞邵鼓勵他耐心一些,再堅持幾天:布置在喀什蘇聯領事館對麵的暗探已經報告若幹活動跡象,報告有人員往來。

終於,1934年6月3日,蘇聯駐喀什領事館通知三十六師司令部,第二天上午接見三十六師代表。

章亞邵還是坐了吉普車前往。和前兩次一樣,他一夜沒能睡著,半夜起來心裏翻來覆去默念俄文說詞。

聞訊從巴楚前線趕回來的伍英奇,留在喀什的蔡協春和他商量了與蘇方會談的各種可能性。仍然留在三十六師的共產黨員就剩下他們三個人了,其餘人全都選擇從甘肅回到關內去,他們在河西被馬步芳繳械後遣資解散,結束了他們一生中這段與新疆的並不愉快的瓜葛,像沙漠中落的幾滴雨一樣永遠消失了。

當他們三個人坐下來商量的時候,章亞邵明白,他們已經不是在為中國革命奮鬥,也不是在為一批革命同誌找有福同享的前程,好像也不在報效馬仲英的知遇之恩,也不在為三十六師這個團體爭立足之地。甚至,章亞邵覺得,他也不像在為自己個人的前途做一番奮鬥,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個被催眠的鬥士,不打到你死我活醒不過來。即使這樣,他們的認真勁兒,他們逐字逐句考慮辯詞下的苦功夫,也與以前為主義、為革命而爭的時候一樣,而他此刻,也一樣激動得無法入睡。

而當他走上俄國領事館潔白如玉的大理石台階時,一點不用吃驚地看見在門口迎接他的就是阿普列索夫。他隻是裝出驚奇,在擁抱的熱烈中添一分喜氣。

他早知道阿普列索夫在莫斯科做最後決策,不知他什麼時候來到喀什的。他們的軍隊天天守著喀什城,也沒有能阻止俄國人在天山南北像在自己後院一樣亂聞。

“太上皇就是太上皇,”他高興地想,“這事應當由太上皇自己來談。”

他們倆走進辦公室,關上門,這一年來他們已經重逢三度,看來是漸入佳境。他們坐下來,談密室裏的話。

“我在此通告你蘇共中亞事務特別委員會的決議,”阿普列索夫一臉嚴肅地說,“我想你明白,這不是供談判的條款,而是決議。我們已經通告了盛世才將軍,他已經表示接受。”

章亞邵淡淡地說他明白。

“第一,特委同意三十六師駐紮於莎車、葉城、和闐。”

章亞邵心中一陣狂喜:贏了!贏了!他的全盤精心策劃,就是為了從對手那裏逼出一個和局。

“第二,特委邀請馬仲英訪問蘇聯,並進軍官學校深造。”

連這也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俄國人完全知道在玩什麼遊戲。

“特委建議伍英奇繼續擔任三十六師參謀長,蔡協春陪同馬仲英到蘇聯學習。”

阿普列索夫說完就站了起來。

章亞邵問:“還有呢?”

“沒有了。三十六師應在三日內提交實施方案。”

“我呢?”他惶惑地問。

阿普列索夫臉上似乎飄過一絲笑影:“你不會認為蘇共領導必須考慮你的地位吧?”

“當然不。”章亞邵明白他真正刺傷了對麵這個人,俄國人不想容他存在。他幹脆利索地與阿普列索夫握手道別,他沒有必要再忍受一次肮髒的熊式擁抱接吻。

但是阿普列索夫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悄悄說:“老同學,我個人,很佩服你。”

他鼻子突然一酸,淚水衝上眼睛。他轉身匆匆走下台階,坐上吉普車。

天山的雪冠已經縮得很小,露出黑黝黝肮髒的山體。但往遠處看,雪冠相疊,層層起伏,依然莊重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