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變化無端(1 / 3)

這是最後關頭了。如果我們不能點起火來,被蛇人守住這個通風口,我們再沒有第二次機會。這蛇人喉頭中箭,卻還沒死,伸手到喉頭去拔箭,突然一條長長的身體猛地直飛起來,摔在地上。

這是被下麵的蛇人拋出的,又有蛇人要鑽出來了。我急得心如火焚,正待衝上去,隻聽得有人叫道:“混賬東西!”

那個剛才中了一刀的士兵猛地衝了過去。他胸口傷口很深,但是好像全然不曉,到了通風口,猛地將身體撲在通風口上。這時從下麵又刺出一槍,這一槍好生厲害,槍頭竟然從他的背後穿出,餘勢未絕,他被穿在槍尖上舉了起來。這士兵慘叫一聲,當即斃命。

但也有了他這麼一阻,爭取到了短短一瞬,有個士兵已點著了火折子衝到通風口,將火折子一把扔了進去。

“轟”一聲,從通風口如同噴泉一般,噴出了一道足有三四丈高的火苗。火勢太大了,去點火的那個士兵躲閃不及,身上本又沾著油,一下子被火舌燎到,整個人都著了起來,在地上不住打滾。我已是目眥欲裂,顧不得危險,猛地衝了過去,但火勢太大,連地上也一下被烤幹,這個士兵馬上被燒得蜷屈成一團,火勢熊熊,哪裏還能衝過去。

地道被毀掉了,但是我帶來的這兩百個敢死軍也已傷亡殆盡,想起出發時所說“同去同歸”的豪言壯語,更像一把刀子紮在我的心上。我忍不住大叫起來,還待向前衝去,錢文義衝過來一把拉住我道:“楚將軍,不能過去!”

這時從地道中又傳來一聲慘呼,一個蛇人猛地竄了出來。它身上盡已著火,手中的長槍上還挑著方才那士兵的屍首,也已在熊熊燃燒。它衝上來的勢頭太大了,竟然離地飛上了丈許高。蛇人一般長度在兩丈上下,平時伏在地上時隻抬起三分之一左右,所以平常和一個人的高度相差無幾,此時直直飛起來,我們才真正意識到蛇人的大小。這蛇人身上又都是火舌,一時間,我恍若看到了噩夢中的異獸。

這蛇人躥起來很忽然,但這副景象隻持續了短短一瞬,馬上又掉了回去將通風口也堵住了。火舌亂竄,大地也像在震動,一路上到處有濃煙從隱沒在蘆葦叢中的通風口裏躥起,那是裏麵的蛇人著火後四處亂竄,反而使得火勢蔓延。這時從邊上另一個通風口裏也有個蛇人衝了出來,這通風口很是隱蔽,剛才我們並沒發現,這個蛇人隻衝出半截身體,下半截大概被另外的蛇人纏住了出不來,上半段身體左右搖擺,著火的油星和烤幹後崩出的鱗片四處飛濺,使得地麵的蘆葦也開始著火。地道中火勢未必很大,但濃煙滾滾,隻怕讓蛇人更難忍受。那些冒煙的通風口在地麵形成了長長一道線,好像那是一條巨大的蛇身貼著地麵翻滾。

我倒吸了口涼氣,錢文義在一邊道:“楚將軍,快走吧。”

大隊蛇人已將鼉龍擊退,正時已正向我們衝過來,我點了下頭,大聲道:“快走!”轉身向後衝去。我們剩下的隻有幾十個人了,雖然此戰已大獲全勝,但每個人都已沒有了戰意,隻想早點逃離。

到了城下,城上已經垂下了許多繩索。我抓住一條,上麵的人馬上將我拉了上去。我回過頭看了看,隻見灘塗上蛇人的陣營已被一層濃煙籠罩,隱隱地,當中有數不清的屍首,有人的,也有幾條被割裂肚腹的鼉龍,最多的卻是蛇人。蛇人的這個虧吃得不小,在地道中挖土的蛇人想必已全軍覆沒,外麵的蛇人也被鼉龍咬死了數百個,損失總在五百以上。如果從傷亡比例來看,我們這一戰每個陣亡者都換了近三個蛇人,可謂前所未有的大捷,但是我心頭仍然沒有半點興奮。

周諾端著酒杯走到我跟前,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向周諾行了一禮道:“都督,楚休紅率隊歸來。”

敢死隊已七零八落了,每個人身上都像從泥水裏鑽過一樣,沾滿了血跡和灰燼。周諾突然站直了,向我行了一禮,“刷”一聲,城頭上所有西府軍都同時肅立著向我們這五十多個殘兵行禮,他們眼中都帶著敬佩之色。我一陣頭暈,人幾乎要摔倒。剛才這一戰已經將我體內的力量全都壓榨出來了,昏亂中,隻聽得周諾道:“楚將軍,符敦城得前鋒營之助,勝得千軍。”

他大概仍然有自立的念頭吧。迷迷糊糊中,我站立不穩,終於摔倒在地。

有個人正用一塊柔軟的毛巾擦著我的臉,那是蘇紋月麼?然而耳邊又傳來了幾句琵琶聲,如碎珠崩玉,清脆悅耳。我心中一喜,是她麼?難道我仍然在做夢,醒來後還會發現自己身在逃回帝都的山道上吧。我想睜開眼,可是眼皮像是鐵鑄的一般,沉重之極。

我究竟在哪裏?身體好像漂浮在空中,腳下踩著的也不是實地。那隻溫暖柔和的手擦拭著我的臉,過了一會,又扶起我來,把一些湯灌進我的嘴裏。湯有些燙,我哼了一聲,耳邊聽得一個女子“嗤”地一聲笑。

等我再次醒來,一眼看見桌上的一盞油燈,有個女子坐在桌前背對著我縫補衣服。乍一看,我幾乎要以為那就是蘇紋月。可是鼻子卻聞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氣息,那是天水省出產的桐油。桐油有股異味,聞慣了倒也不覺得如何,在天水省,一般人都用這來點燈,與別處都是大為不同的。而窗欞上糊著雪白的繭紙,上麵也映著一根樹枝的影子,被風吹得微微在動。

這畢竟不是夢。

這是在陶守拙送我的那套小房子裏。我歎了口氣,那女子放下衣服,轉過身笑道:“楚將軍,你醒了。”

那是蕭心玉。我掙紮著坐起來,她過來扶起我,讓我背靠在床背上。沒想到她這麼個擅琵琶擅歌的姬人,侍候人也很在行。我道:“我……昏迷了幾天?”

“一天一夜了,楚將軍。”

躺倒了一天?我有些吃驚,看來我的體力有些退步了。我坐直了,道:“我怎麼在這兒?戰事如何?”

蕭心玉從一個草編的圓囤裏取出一碗肉末粥來喂我,一邊跟我說著。原來那天我帶著敢死軍回來,在城頭暈倒後,陶守拙馬上把我送到了這裏。敢死軍回來了五十三人,但到了城上,因為傷重又死了四個。蛇人的地道被我們燒毀後,惱羞成怒,馬上向南門發動強攻,但是遭到西府軍的強硬抵抗。破了蛇人的穴地攻城之計,西府軍士氣大振,大概也有不服輸的心思,蛇人雖然攻勢極猛,甚至在一天裏發動三次總攻,卻都被西府軍擊退。現在西府軍的軍心空前高漲,一洗前一陣子的慌張。

她的聲音很是悅耳,我吃著香甜和米粥,正要鑽出被子,哪知身上一涼,自己竟是光著膀子。她拿著內衣過來要給我穿,我連忙道:“我自己來吧。”想起我在昏迷中她給我擦拭身體,老臉也不由一紅。她站在一邊道:“楚將軍,你的戰袍馬上就補好了,再等一會吧。”

我穿著衣服,道:“沒有做針線的下人麼?”

“晚上我都讓她們回家,楚將軍,有我服侍你就行了。”

我穿好內衣,又道:“請幫我把軟甲拿過來。”

蕭心玉把軟甲遞給我道:“楚將軍,你還要去哪裏?”

“現在還是戰時,居安不忘思危,我得回軍營一次。”

穿好軟甲,蕭心玉也咬斷了針腳,把戰袍遞給我。渾身上下都穿著停當,看了看自己,不覺有些得意。蕭心玉心很細,戰袍洗得幹幹淨淨,我向她告辭後走出門去。這次隻不過是有些脫力,並無大礙,現在雖然腳步仍有些虛浮,調理兩天就會沒事的。可是我不禁有些歎息,太久沒有上陣了,真刀真槍地拚殺一陣,居然會昏倒,隻怕前鋒營的弟兄會笑我弱不禁風。

飛羽就拴在院子裏,我跳上馬,加了一鞭,向前鋒營的駐地奔去。一到營門口,兩個站崗的士兵一見是我,叫道:“統製!你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道:“曹將軍和錢將軍在麼?”

“錢將軍回來後一直臥床不起,曹將軍正在操練弟兄。”

錢文義也倒下了?雖然知道這樣不好,我還是有點幸災樂禍。這次突襲蛇人,能夠回來倒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了,我也不必太自責沒用。我進了駐地,隻見曹聞道手裏拿著一麵旗子,正和邊上一個西府軍說些什麼,麵前是圍成八陣圖的前鋒營。一見到我,曹聞道一揮旗子,讓全軍稍息,走過來幫我牽住馬,叫道:“楚將軍,你沒事了?”

我笑道:“還行。”

這時那個西府軍過來道:“末將西府軍第一軍驍騎趙子能,見過楚將軍。”

曹聞道在一邊道:“我不太弄得懂這陣圖的精微變化,向周都督請求把趙將軍叫來幫我練陣的。”

趙子能笑道:“曹將軍客氣,前鋒營確是天下第一強兵,我們都佩服得很,能為前鋒營做些事,是末將的榮耀。”

西府軍向來眼高於頂,自認是天下至強,這趙子能說得卻很是謙恭,我對他登時大有好感,笑道:“趙將軍,貴軍的八陣圖確是神妙無方,還望趙將軍多加指點。”

“如今大敵當前,我們要團結一致,共赴國難,末將雖然不才,定會傾囊而授。”

曹聞道插嘴道:“趙將軍也是排出這八陣圖的幕府參謀之一,他對陣法已爛熟於心。”

這趙子能也是幕府參謀?我打量了他一下。這趙子能身材不高,但很有精神,兩眼炯炯有神,頗為不凡。我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禮道:“那多謝趙將軍。”

趙子能慌忙還了一禮道:“楚將軍英勇無敵,足智多謀,我等豈敢望楚將軍之項背。”

足智多謀麼?我不由有些想笑。這話現在還早一點,不過,可能我現在確實是遇事多想想,不再是當初前鋒營中那個隻知猛衝的百夫長了。

讓曹聞道他們接著操練,我到了錢文義的營房中去。錢文義沒人送他侍妾,隻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士兵正在給他補著戰袍。這士兵雖然長了一臉胡子,手指也粗得像是蘿卜,沒想到穿針引線都很是靈巧,錢文義正半躺在床上讀著本書,我一進去,那士兵放下手裏的戰袍,直直站起來道:“統製。”錢文義見是我,也要站起來,我走到床邊按住他的肩頭道:“錢將軍,歇著吧。”

錢文義似乎想說什麼話,但還是沒說出口。我也不想多說什麼,在床邊坐下道:“錢兄,逝者已矣,我們仍是兄弟。”

在前鋒營時,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軍官都很是融洽。自從在東平城錢文義出賣了我一次,我對他幾乎是痛恨和不齒。但是這次敢死軍出發,他全力死戰,也救了我一命,要我再恨他實在恨不起來。他聽得我的話,眼裏似乎也要流出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走出門,我回到自己的營房,坐了下來。我的親兵也跟隨曹聞道練陣去了,裏麵一個人都沒有。想起方才跟錢文義說我們仍是兄弟,但是話如此說,要和當初的前鋒營中時那樣生死與共,親密無間,現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

世界像一個巨輪,驅趕著我們拚命向前,由不得駐足。我倒了一杯已冰透了的水喝下去,水冷得冰牙,喝下去時卻像烈酒一樣在胸臆間燃燒。

蛇人的攻勢再而衰,三而竭,第五天上,終於失去了當初的氣勢。在押龍河裏漂著上百具蛇人的屍首,蛇人退了下去,將一具具屍首拖上岸,就在對岸開始焚化。

以前我一直以為蛇人沒有葬儀,那時它們也從不收拾屍首,現在卻有一個穿著白衣的蛇人在屍堆前搖搖擺擺,看樣子居然和法統的葬儀頗為相似。雖然打退了它們的進攻,但南門外沒人敢坐船追擊,隻能目送著它們在押龍河對岸燒掉屍首後退去。

符敦城今年得到一個大豐收,因此城中的倉廩都很充實,不用擔心像高鷲城那樣絕糧。不過如果蛇人不再強攻,隻封鎖城外,那也是件難辦的事。蛇人聚集在押龍河南岸,我們無法引鼉龍來攻擊,何況蛇人吃了一個大虧後一定也會有所戒備,主動出擊是不成的。幸好天時幫了我們,到了十二月,氣候急轉而下,幾陣北風一吹,下了幾場雨後一下子變冷。天水省氣候原也不是太冷,但白天和夜晚溫差很大,現在晚上已有冰凍。押龍河跟大江的水因為總在流動,自不會結冰,那塊灘塗卻已凍得硬邦邦的,蛇人再想穴地攻來已不可能。陶守拙的那個侄子陶百狐卻也是個多智之人,他在東門外灘塗上半埋了不少油桶,蛇人也曾想直接攻來,但是被西府軍一把火逼退,留下百多條屍首又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