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了·下
推倒玉山再難扶,光陰的力量無窮無盡。
一座龐大恢弘的宅第,一世留於身後的功名,須叟過去,不過是一個斯人已去的墓園,一個今人憑吊的劫獄。
他未嚐料想當他能夠心平氣和地與她相對,竟然落入此情此景。
不是清明的時節,雨也一樣下得淅瀝,有一種心情喚做斷腸,不用走到天涯,處處都是懸崖峭壁。
上官狂炎著一裳白衣,席地而坐,依偎著孟筱蘩。這是一個下了薄雨的晨曦,甚是清寒,他很平靜,眸中沒有波瀾。他已經習慣在這樣一個寂落無人的時分,來到她的生命所永久滯留的地點,無言地傾吐他的生命。
他靠著的是一塊無名的碑,上麵隻篆刻了一個小月芽兒的圖案。因為他知道他的妻不識字,他怕她的魂魄遊蕩,找不著這歸依之地,無法前來與他相聚,他便留下她最心愛的標記,盼她冥冥中與他感應。
可三年了……
三年前,他贏了戰事,入主金鸞,上天用她的墳墓來朝賀他。
三年間,他揮霍他贏來的權力、尊貴、財富,大肆地修葺她的陵墓,姿意地拓建,將無數人的生命與這座世間最華美、最奢靡的陰冥殿作為他獻給亡妻的祭奠。縱然朝野震動、民怨四起,他還嫌不夠,他要讓世人見識到他的瘋狂,屈膝於他的瘋狂,更要讓老天看到他的憤怒,折服於他的憤怒,將她的靈魂送還到他的身邊。
可三年後,無論是睡夢、還是清醒,無論在宮閨、還是在陵園,他仍然遍尋她不著。
他不知道他還能再堅持多少段這樣的三年,忍受多少個這樣的朝夕與日夜。他害怕,他的一生,無論他再做什麼,這都將是他的終了——得到了一個王座與一個墓碑……
可這兩者到頭來,究竟又有何種區別?
同樣是隻容一人棲身,同樣是冰冷無聲,之於陰陽兩隔的彼此,唯一不同的,僅僅是墓碑死葬了她的生命,王座活埋了他的一生。
他寡然坐擁那座滿是禁忌的城,他孤而臨製無數陌生的人,他腳下的方寸變成了無垠的疆土,他傲然孑立,站得最高、看得最遠。
可他看到的,無非還是冷漠、空乏、寂寥的自己,無非還是沉默而疏遠的宮闕、城門、草木與人。
世間的種種不會因為受製於他而接納他,或者被他所接納。
當擁有一切的前提是徹底地失去了她,他得到越多,就會越恐懼地發現——他表麵富有而華美的世界不過是架構在一個空洞的根基上,壘得越高,越瀕臨倒塌。
這一生,他自問始終沒有對命運食言,可命運卻詭計多端,一點點地騙走了他所有的情感。
他的愛到最後如同飛雪化手,無影無痕,片刻的流連與溫暖竟然是永恒!
他親手燃起的那把戰火讓家大業大的寧遠侯府成了人丁凋零的斷瓦殘垣,而當他平息住了戰火,他不得不,在這個昔日她成長棲息的地方,一磚一瓦地砌起了她的陵墓。
這就是他的蓋棺定論——他用他的所作所為諷刺地否定了自己,走到了終點卻又回到了原地。
紛揚的雨點打濕了上官狂炎的衣衫、眼簾,他不知道他正在為什麼而流下一顆淚滴,興許是哀悼她的生命,興許是哀悼他的生命——三年前,她死,他活——活著變回了九歲那年的自己,隻是這一次的他沒有逃出四麵的牆壁,留在了孤獨、空白與黑暗中,任憑時光蠶食走他的記憶、感情與生命……
“我們真的要瞞住他一輩子嗎?”孟霜嫣心下難受,她抬眼看了身旁的丈夫,語氣有些哽咽。
風淩修一大早陪妻子來掃墓,他們是這些年來唯一能踏入陰冥殿的人,在這裏看到上官狂炎並不稀奇,反而是……心疼。
那個衣冠塚之下並無孟筱蘩的屍首,當年,黑玨帶走了行將就木的她,於群山萬嶺之間,尋他的師傅與她的一線生機去了。
他從妻子口中獲悉了來龍去脈,與她成了世間唯一知曉這個秘密的人。
隻是三年過去,那兩兄妹音訊杳無,生死未卜。
這個秘密還是當秘密繼續保守下去吧,那個女子生還的希望實在渺茫,與其讓他燃起希望又再次失望,不如讓他就此絕望。
畢竟,沒有人能承受住他再一次的瘋狂——那絕對是會讓天下人陪葬的瘋狂!
風淩修歎了一口氣,摟住自己摯愛的妻:“瞞他一天是一天,瞞他一生是一生,為了天下人,也為了他自己……”
西南的邊陲之地,貧瘠而偏遠,隻因為有了河流的貫通,才迎來了由水路經由此處歇腳的商賈船隻、販夫走卒。
這個隻有一溜兒羊腸小街的鎮子也才有了生意興隆的客棧。
說是客棧,也不盡然,除了可以打尖、酒食,還將商人們帶著的貨物囤了放在店裏出售,轄下村子裏的人們也才有了地方添置一些油鹽茶布以及雜貨。
今天的生意不算忙,掌櫃的守在店門口,津津有味地聽旁邊一桌客倌談天說地。
從朝廷新頒的律令到江湖上的逸聞趣事再到前些年的戰亂,說話的人南來北往闖蕩慣了,見過的世麵絕非他們這些閉塞的鄉下人可比,所以就算人家從嘴裏啐出口唾沫星子,掌櫃和小二們也當神仙聖水般地恭迎。
“當年那仗一開打啊,我就知道守不住,立馬帶了妻兒老小上路。虧得跑得快啊!‘那位’剛進皇城的時候還算正常,軍隊不燒不搶,甚至將逮到的一些老皇帝家的親戚都給放了。可後來不知道招了哪門子邪風,居然連夜關起城門,打著火把搜查任何跟前朝有關係的人,連以前我家隔壁那個給官老爺抬轎的肩夫都給抓了……你們猜猜是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