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康熙二十九年冬,大雪忽至,天地俱白。

午門前,十二頂青衣小轎整齊排列,貴人們前腳剛下來,後腳就迎來下馬威。

錦衣太監懸掛腰佩,手持拂塵,掐著嗓子在漫天風雪中叫道:“請小主們止步。”

珠翠環繞的少女們滿臉茫然。

太監接著說:“貴人位配婢兩名,貴人以下配婢一名,請諸小主遣退婢女。”

秀女麵麵相覷。

“敢問公公,遣散者當發往何處?”

公公冷笑:“宮中自有規矩,小主們遵循即可。”

話已至此,尚未得到權力的小主貴人隻能照他的話去做。

我冷眼旁觀。

小姐後退一步,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落在朧月身上,左右為難。

朧月穿一身灰色小襖,外著石青色罩衣,潑墨漆黑的發上僅攢一支暗淡無光的銀簪,吹彈可破白皙如玉的臉上脂粉未施,她本是十分顏色,這般打扮隻剩四分。我想起她往日裏張狂喜顏色的模樣和她說過在宮裏做嬤嬤的幹娘,立刻就明白了。

不得不感歎,生活處處是套路。

我握住朧月的手,短襖滑開,露出一點翠光,眼角眉梢滿滿感激和不舍。

“朧月,這三個月來感謝你對我的照顧。”

這鐲子是朧月強行塞給我的,朧月是小姐的親信,掌管小姐的小金庫和很多私密的事情,主仆二人從小到大的情分,我是老夫人從草原老家要過來的,我們家在科爾沁,以前是孝莊文太皇太後陪嫁包衣,後來太後入關,我們那一支被留在關外,由科爾沁做主送給正白旗的瓜爾佳,瓜爾佳小姐要入宮,老夫人特意從關外把我要了過來,算一算,我在瓜爾佳小姐身邊不過三月,她心裏自然偏向朧月。

隻不過,我不是甘心被算計的人。

果然,她瞧見鐲子之後麵露狐疑,想必十分眼熟,說不準還帶過幾天。

“朧月,我此去不知何日再相見,你定要好生照顧小姐!”

朧月顫抖嘴唇,眼睛含淚,連連應我,全然不知身後的目光是何等冷漠。

我放開她,走到瓜爾佳麵前,跪下磕頭,額頭觸碰冰雪,寒冷刺骨,碰碰連磕三個響頭,用力過猛頭上甚至腫起一個包。

她熱淚盈眶:“好素月,待我來日青雲直上,定叫你我主仆團聚。”

這話我聽聽就罷了,當不得真,後宮三千,你能活著就不錯了,瓜爾佳雖說是八旗,可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出身甚好的貴人。

一番哭訴,各奔東西。

遠遠的我看見朧月回頭,豔麗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如花的笑容,滿滿的都是嘲諷惡毒。她莫約是想著擺了我一道,心裏正得意,殊不知我要的就是脫離瓜爾佳,要的就是名正言順的離開。

大雪紛飛,寒風刺骨,古時候的棉絮不像羽絨服,單薄的很,風呼呼往裏頭灌,吹得骨頭嘎吱作響,能結出冰渣子。

我記得我睜開眼的那天,斜陽半落,青草身披霞光,牛羊們自由漫步在清澈蜿蜒的河邊,河岸上盛開不知名的黃色小花,阿媽端著酥油茶,黝黑通紅的臉頰揚起喜悅的笑容,阿爸站在駿馬旁扶著年幼的阿弟,他聽見阿媽的聲音後回過頭,粗獷的臉上先是一喜,隨後佯裝怒氣,大聲嗬斥我真是瘋了不要命,三四月的天往長生河裏跳!

他眼裏泛著水光,狂喜大過憤怒。

他們害怕失去我。

我凝視漸落的殘陽,身體疲憊不堪,心裏卻暖暖的。

這是一個溫暖的家。

我鳩占鵲巢。

我不想離開,這具身體和這家人都很好,好到我甚至感謝上天讓前世的我死在那人刀下,一刀割喉,刀是來自瑞士的軍刀,刀身鋒利,上有血槽,一秒割開喉嚨大量鮮血噴湧而出,我不曾感到痛苦。

我感謝他。

縱使他欺騙我,我也感謝他。

大太監讓我們站了兩個時辰,直到天黑才領我們從角門進去。

他走在前頭,我們一群人跟著,踏入宮門那一刻,我心生寒意,遠處遙遙可見宮殿金牆,紅瓦琉璃,來往宮人錦衣玉環,叮咚作響,我從她們臉上看不出一絲笑容,那雙眼裏死氣沉沉,灰白絕望。

一瞬間,我有逃跑的衝動。

我死死壓住悸動和不安,反複勸說自己,皇宮裏爾虞我詐生死難測,稍有不慎萬劫不複,我為何舍棄草原那片美麗的草原不遠千裏來到這裏?瓜爾佳來草原要人我主動請纓的。我們家是包衣。素月一家祖上三代都是包衣,什麼是包衣?包衣就是奴才,任人宰割任人打罵,雖然日子過得比京裏的那些包衣要好上一些,可也沒好到哪裏去。阿爸阿媽辛辛苦苦放養的牛羊要被收走大半,阿弟年紀小小就要去主帳當差伺候,回來時常帶傷,蒙古的貴族野蠻專橫,不像關內,至少披上偽善的外衣,我看見過好幾個被打殘扔到草原上的少年,鮮血淋漓,傷痕累累奄奄一息,吸引來大群的草原狼,凶狠撕扯殘軀,他們甚至連求救都做不到,沒人會救他們,因為他們是包衣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