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假子的功勞越大,李隆基反而越不喜歡他了,甚至還對他充滿了忌憚和猜忌。
因為有一點觸碰了李隆基敏感的神經,王忠嗣自幼與太子李亨交好,而朝中又不止一人指斥他欲奉太子。
這位老邁天子的假子,王忠嗣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在其部將哥舒翰的苦苦哀求下,終於免了一死,貶為漢陽太守,年餘後鬱鬱而終。
人死了以後,李隆基反而又想起了他的好,尤其是在這種身臨絕境的時刻,如果王忠嗣還活著,那些魑魅魍魎,又豈能胡作非為?安祿山又何至於由一介跳梁小醜,攪動的大唐半壁江山腥風血雨?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然則,就算再給李隆基一次選擇的機會,也許他仍舊會毫不猶豫的殺死王忠嗣,沒有任何人能夠他的帝位還能活在世上,別說假子,就算親子也不行。
但人終究不是冰冷的石頭,李隆基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在經曆了內心的跌宕起伏以後,他的這種冷酷似乎竟在消融了。
而麵前的少年人,偏偏讓李隆基想起了一手撫養長大的假子,卻不是那些出自他血脈的親子。
終於,李隆基老淚縱橫,天家無父子,他活了七十多年,做皇帝也做了四十多年,從未有像現在這一刻沮喪和難過。
身為大唐天子富有四海,看似榮尊天下無人能及,可又有誰知道其中的難言滋味呢?
自下生起,李隆基雖然身為皇族,卻終日在惶恐不安中度日,生怕哪一天則天大聖皇帝的一紙敕令下來,他們便要舉家流放,或是家破人亡。
而事實上,李隆基的母親在他年幼時,就被殘害而死,他從未享受過一刻父母的溫情,從記事開始,身邊就到處充滿了殺戮和陰謀詭計。
所以,這位富有四海的天子便無時不刻的對所有的親人,乃至父母子女這等至親都要嚴加防範,生怕有一絲一毫的疏忽,便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走了父祖的後塵。
如果不是有安祿山造反,也許李隆基的皇帝生涯就會在這種日複一日的重複中輝煌落幕,然而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望了。也許在天亮以後,他將以比之父祖還要不堪的方式落幕。
高仙芝帶著人馬就算能守住興慶宮一月半月,然而整座長安城都在太子的手中,隻要那些人將宮城死死的困住,那麼他就會是第二個趙武靈王。
絕望到了極致以後,李隆基的心緒反而靜如止水了。
他饒有興致的和少年宦官攀談著。
“祖籍何地,家中還有什麼人啊?”
少年宦官還沒從天子賜名的興奮中恢複過來,聲音頗有些高亢的回答著:“奴婢從記事起就在宮中,不知父母是誰,也不知祖籍何處,也許,也許是奴婢的父母早就死了……”
看著少年宦官絮絮叨叨,李隆基心中卻很是了然,像餘忠嗣這種自幼就在宮中長大的內侍宦官,來源通常隻有兩個,要麼是犯官的之子,要麼是擄來的戰俘幼童。
在李隆基看來,這個少年人也是個實實在在的苦命人,但少年宦官卻不覺得苦,反而因為得到了天子的賜名,便高興的好似要笑上幾天幾夜。
“餘忠嗣,從今天起,你就跟在朕的身邊吧,須臾不離左右。”
少年宦官不敢相信,竟又問道:“真的?”
這麼不懂規矩的內侍,李隆基還是第一次見到,也不知是哪個粗心大意的內監,將他派到了殿中差遣。
但這種真性情的流露在此時此刻卻很對李隆基的脾氣,不但不以為忤,反而耐心的說道:“天子之口,從無虛言!從今日起,你就是內府少監。”
唐代宦官也是有品級的,內府少監為正四品,對少年宦官這種五品的佐雜來說,簡直就是一步登天。
看著他歡天喜地的再次謝恩,李隆基心裏卻湧起一絲的遺憾。
就讓這個少年多歡喜一刻吧,也許到了太陽升起之時,一切對他而言都是鏡花水月而已。
“去,把筆墨紙硯備好,朕有製書要發!”
少年宦官餘忠嗣應諾麻利的去準備了,片刻之後,李隆基端坐在禦案之後,提起了筆猶豫再三,終是重重的落下,一封製書堪堪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