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還未到,隻聽雲母屏風之後傳來清勁笑聲,珠簾微晃,一名緩帶輕裘的男子半醉了似的,搖搖晃晃的走進來。
衛青側頭看去,不由一呆。
他的肌膚如打磨過的玉石一樣光華白皙,想來是極少親近陽光,但並不是蒼白疲弱的顏色,即便是眉頭微皺時,眼裏也含著絲玩世的笑意,仿佛是歡愉至極時難以承受的痛意,又似是見慣了痛苦之後尚能以此為樂的豁達,一雙眸子裏似藏著滿滿情意,可若仔細看去,那深處宛如古井寒潭,一片蕭瑟。
男子一揮廣袖,音律歌舞皆戛然而止,諸位佳麗低頭退出,他走到主位斂衽坐下,往漆碗中傾入美酒,淡聲笑道:“衛大人定力,韓嫣佩服。”
衛青案前不知何時已換上了美酒佳肴,隻剩下一碟瑩潤珍珠,他微微一笑,也雙手捧起漆碗遙遙相迎,兩人一同飲盡碗中美酒。
韓嫣微笑不語,廳中兩人,一人天生富貴,權勢炙手可熱;一人從小身世悲苦,為奴為仆,恭謹守禮,如今以雲泥之別相對而坐,衛青雖然表麵恭謹靜默,可骨子裏依然藏著一股極淡的抗拒之力,雖然不易察覺,卻能做到始終不卑不亢。
韓嫣暗讚。
衛青在公侯府中也曾見過不少那長安城裏佩劍峨冠的少年公子,但從沒有人的容貌似這般清華雋逸,這般氣度風流,更無人有他這般驕狂。他沉下一口氣,今日既然是韓王孫相邀,想來陛下已然知曉此事,卻未有絲毫懲治或追查的舉措,態度已然明晰,看來那日前刺殺之事無論是何人指使都算已了結,絕不會再有下文。
衛青心裏泛起澀意,倘若自己當日真正死在了刺客劍下又會如何?隻怕也隻是一抔黃土掩去,人世間不留絲毫痕跡罷了。
韓嫣的笑容宛如夜晚最雅致的花,盛開在夜色濃稠至極之時,帶著濃得化不開的魅惑。
“先恭喜你們衛家,新封了一位夫人,地位僅次於中宮皇後。”
衛青心裏一顫,抬頭直直望著韓嫣,低聲道:“陛下聖眷隆寵,衛家感激。”衛青見他笑意,卻隱隱覺得不安,如今這個時局,剛剛發生了這樣的事,為何會是這樣的結果,難道真的是因禍得福?
“不知你對建章監這個職位,滿意不滿意?”韓嫣眸光一轉,單刀直入。
建章監?衛青錯愕。
韓嫣點頭:“是陛下親自下的旨意,你不必顧慮。”
如今正是竇氏掌權,阿姊在這個當口上懷了孕,已經是避之不及,唯恐哪一日便要大禍臨頭,哪裏還敢再有什麼舉動?衛青沉吟不語,倘若隻是他一人,死又有何懼?可是,他身後還有一位母親,還一兄三姊兩弟,還有......她,權勢的利刃一旦壓下來,僅僅靠他一柄劍,如何抵擋得住?
韓嫣細細瞧他臉色,道:“建章監應是聰明人,衛家如今已經跟陛下連在了一起,躲是躲不過的,倘若奮力一搏,或許還有活路。”
衛青被他一語道破,也被一語點醒。
他們從來未曾掌握主動,早已沒有了轉圜的餘地。在整個長安之中,有無數公卿侯爵文官武將,而衛家如此微賤,隻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契機,以一種出其不意而必然的方式,出現在這局中,可又為什麼偏偏是衛家?難道正是因為微賤,本不會惹人注意,即便隨傾軋覆滅化為齏粉也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