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快落山,夕陽將兩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慢慢向已知的終點移去。
在農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讓出一間房,燒了熱水。沉香的腳起了泡,用熱水泡著,舒服地直咧嘴。楊戩借來了針,在燭火上過了過,讓他伸出腳來。沉香畏縮著:“爹,疼……”
“挑了就不疼了。”楊戩不慍不火地說,沒有半點讓步的痕跡。
沉香沒辦法,腳向前伸,身子向後縮,眼睛又要看又不敢地瞄著。楊戩微帶了笑意,作勢欲紮,沉香呀地一聲要抽回去,卻被拿得結實,動都動不了,隻得哭喪著臉道:“爹,你快一點嘛!這樣懸著,不知啥時挨紮的滋味好難受……”楊戩不理,又停了會才正經一下挑破了水泡,擠凈了血水。沉香剛要叫,疼痛卻已過去,張大嘴欲叫不叫的樣子,更引得楊戩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說過,挑了就不疼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隻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點奇怪地看著父親,父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神色,歸還主人家的針後,一如平常地整理著床鋪,收拾東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著,“說的話有些高深莫測,卻又總像是無心之語。”隨即搖頭,不去想了。法力已經失去,再練成要什麼時候?想得再多也沒用,想得越多,越是煩惱。
繼續上路,繼續一步步前行,終點早已知道,過程卻總要經歷。
沉香回想著往事,當時的確感到了父親的不同,卻也沒有半點懷疑。除了對龍八說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父親理該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剛毅。
就在這座小城裏,他不服惡霸欺辱弱小,設計捉弄了那人,卻被父親看見。他以為又會象往常一樣,怕事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教訓著他,高舉手掌想打,卻又總落不下來。以前他以為是舍不得,現在知道由於舅舅的法咒,父親意誌薄弱,竟被牢牢地控製死了。爹爹呀,你當真是……是這般怯懦無用的弱者麼?連抗拒咒語打罵兒子都做不到……
這一次,舅舅自然不會如此,淡定的笑容裏,有著隱約的欣賞之意。他吐吐舌頭:“爹,我看不過去,再說我知道他一定會上當。”沒有責罵,父親微點著頭:“沉香,謀\定而後動,就算法力沒了,也能立於不敗之地。你記住,上兵伐謀\,腦子永遠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著父親,卻沒有了下文,隻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莊,借宿的那家有個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隨著村中的夫子讀書。攀談之下,引動了他仿佛十分遙遠的回憶。那時父親在做什麼?他沒有在意,隻是奇怪為什麼會任著他和人閑聊消磨時光。舅舅,你是歉疚麼?歉疚讓我走上了這條道路,歉疚讓我讀書胡鬧的少年時光輕易流過,走向沉重而艱難地救母之途,現在,又要我重新去麵對那些險阻……不,舅舅,這是我自己選的,你阻止過我,這不是你的錯。
少年對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又開始惡作劇了,讓那位嚴厲的老先生摔進了茅坑,而他和一幫學生,躲在外麵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幫少年對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後,回到父親身邊,父親凜厲生威的目光掃過來,他頓時為之一陣心虛。
“父親從沒打過我。”他正給自己壯膽時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頓好揍。從沒挨過父親打的他幾乎不能接受,咬著牙倔強地不肯認錯,不肯掉眼淚。舅舅並沒來安慰他,坐在一邊,隻管自己吃晚飯。他倔了一陣,肚子也餓了,蹭過去想盛飯吃,舅舅放下筷,問:“你這些聰明,都用在這裏了?”他低下頭,磨著牙不說話。舅舅繼續說:“為大事固然不拘小節,但也不能無的放矢,肆意妄為。這般胡鬧,損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語氣裏說不出的失望。他一陣恐慌,抬起頭,父親的眼睛看不出什麼,讓他懷疑剛才是不是錯覺。其實他當時也後悔了,隻是麵子攸關,不肯承認罷了。
舅舅沒有讓他吃飯,帶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認錯。道完歉後,舅舅一邊往回走一邊陳述著事實:“帶出的盤纏,我賠了一半給人家。以後更要儉省了,一天就吃兩頓吧。”他苦著臉不敢回話,前麵平淡的語聲還在傳來:“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後果,失策做錯,就一定會付出代價,沒有人能夠例外的。”這一句話又讓他不覺地看向父親,仍看不出什麼,隻留給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這樣的嚴厲,卻沒有讓他抱怨,反而讓他覺得親切,每每見父親欲落不落的手,不解個中原由的他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哪有親生的父親不敢打兒子的,對,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覺,後來才明白的事實。不能說父親不疼他,畢竟是親生的獨子,但這種疼愛,由於受了法術的控製,總有著一份別扭,其實能夠被責打教訓,對身為人子的來說,也是一種特殊的幸福啊。
終於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問道:“走了三個月,您就是要帶我來這裏?”舅舅不答,隻顧向山上走,自己追著問,“來這裏幹什麼,就算孫悟空還能教我,那我得學到什麼年月去?”
“來都來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師父?”
想是被問得不耐煩了,舅舅一句話將自己堵了回去。勝佛還被關在神殿的囚室裏,這說法明顯是敷衍,隻是當時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對,來都來了。”眾人就聽沉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想到一路走來的辛苦,又聽父親提到師父,他一閃而過的念頭,竟是孫悟空的筋鬥雲,不覺便說出了口,“至少回去時能快點,勝佛施法送我們回去,隻是舉手之勞而已。”
楊戩沉了臉不答,一路行到勝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張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積灰,看來勝佛很久沒回來過了。”楊戩在一邊喚他過去,手指地麵,沉聲道:“還記得這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