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10月,抗日戰爭的第二年,繼淞滬失利、南京喋血之後,徐州、廣州、武漢等相繼淪陷。在這一年零三個月的全麵抗戰中,雖然國軍在上海、徐州、武漢等地對日軍的進攻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以至於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但終因軍隊的素質和武器裝備遠遠不及日軍,以致整個沿海地區和華北、華中、華南的重要城市和鐵路沿線均被日軍侵占。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率領黨政要員遷都重慶,繼續抗戰。從這年的冬天開始,中日雙方進入相峙階段。由於日本陸軍再也無法發動武漢會戰般規模的戰略進攻,海軍也無法越過三峽屏障,戰事膠著,一籌莫展,不安的情緒漸漸的在日軍中蔓延。
11月3日,日本政府發表聲明,聲稱國民政府已經淪為一個地方政權,如果繼續堅持抗日容共政策,則日軍絕不收兵,要一直打到它崩潰為止。但是如果國民政府放棄過去之錯誤的領導政策,及時更換其領導班底,有改惡從善之實際成績,願意與日本妥協,並積極參與大東亞新秩序的建設,則日本政府不會予以拒絕。
11月16日,日本外務、大藏、陸軍、海軍四相臨時閣議決定,將各省在華的特務機關合並,成立興亞院,由總理大臣任總裁,派喜多誠一中將等分別擔任華北、華中、蒙疆、廈門等地的聯絡部長官,確定了對華以政治誘降為主,軍事打擊為輔的總方針。為此,日本一麵編組新的師團和獨立混成旅團來華,將戰鬥力最強的“常設”及“特設”師團調往滿洲和國內,另一方麵派出了大批特務人員,以實現“中日經濟提攜”,共同防共,並恢複盧溝橋事變前的狀態為誘餌,對國民黨政客和各地軍事實力派進行誘降策動。
12月9日,蔣介石率軍事委員會從桂林飛抵重慶,自此,中國戰時政略和戰略指揮中樞全部移駐重慶。蔣介石在一份就國民政府遷都重慶致軍內各級長官的密電中,以最高軍事當局身份下達指令:“宜抱破釜沉舟之決心,益堅最後勝利之自信,寸地尺土,誓以血肉相撐持,積日累時,必陷窮寇於覆滅!”
年底,武漢,日軍華中派遣軍司令部會議室裏,氣氛森嚴,司令官畑俊六坐在會議桌的主席位上,滿臉愁容。與大多數留著仁丹胡的日本軍官不同,畑俊六留著一字胡,加上他身材消瘦,個子偏矮,使他看起來毫無帝國軍人的威武。雖然日本人個子普遍很小,但他也太小了點。長長的會議桌兩邊坐著他能征善戰的部下,這些部下,一個個殺人如麻,凶殘萬分,可是此時,野獸也表現出了長期作戰的疲倦之態。去年年底他們占領南京後,每一個人都以為戰爭就要結束。當時的東京,市民們欣喜若狂,紛紛湧上街頭,張燈結彩,舉火遊行,“前進!一億顆火球!”的口號震天動地。如今,國民政府卻仍然沒有求和,中日戰爭似乎進入了前景不明的狀態。而且英美對中國的支持也開始明顯起來,本月,美國宣布給中國2500萬美元的信貸借款,隨後,英國也給中國提供了550萬英鎊的援助。畑俊六不久前才擔任華中派遣軍司令一職,他的前任鬆井石根大將因為在中華民國首都製造了聳人聽聞的大屠殺事件,被國際輿論強烈譴責,大本營被迫將其召回日本。作為繼任者,畑俊六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不輕,雖然日本政府已經說出了不以蔣介石政府為對手的狂言,但如果真的不想辦法消滅蔣介石政權,大日本帝國的霸業將永遠無法實現。可是畑俊六心裏非常清楚,在武漢會戰前蔣介石有300萬軍隊,但是武漢會戰後他還有300萬軍隊。而日本已經用盡全力,國內隻剩一個師團了,戰局不可避免的走向日本最感痛苦的長期消耗戰。中國大陸的戰爭已到了見好就收的時候了,再進一步深入,日本將很危險。然而他背後的牆上,掛著明治天皇的畫像,畫像裏的人物似乎總是在他耳邊叮囑:“朕安撫爾等億兆,終欲開拓萬裏波濤,布國威於四方,置天下於富嶽之安。”
畑俊六拿出一份最新的陸軍省製定的“對華處理方略”文件,對大家說道:“東京認為,蔣介石政權雖然已經被壓縮,但如果對之放任不管,將會成為帝國致命的禍根。因此,我們要盡快促使其崩潰”。參謀長河邊正三中將站起來說道:“據情報部門的消息,國民黨副總裁汪精衛本來已經決定8日從重慶乘機去昆明,然後赴日談判。但是蔣介石在6日突然從前線回到重慶,使得汪精衛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推遲時間。不過,隻要汪精衛離開重慶,與我們合作,我想,以他在國民黨內的威望,將會帶動很多地方實力派和中央政府內的實權者脫離重慶,與皇軍一起,建立新的中國的和平政府。到時候,蔣介石就成了孤家寡人,不得不與新政府合並。”眾人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似乎已經看到,蔣介石隻得向皇軍搖尾乞憐的樣子。隻有第11軍長官岡村寧次反應平淡,他認為誘降沒有什麼意義,因為隻要能把蔣介石的軍隊全部打完,重慶政府自然會要求和平。岡村是一部分喜歡蠻幹的日本軍人的代表,他們熟讀《孫子兵法》,深得其道,但唯獨反感“不戰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謀”的軍事理論。他們認為這是投機取巧、不思進取的表現,軍人就應該不惜身家性命的跟敵人搏鬥。武士道,武士道,蠻幹到底的道。岡村等很多少壯軍官非常蔑視日本政府,仗都打到這個份上了,中國已經丟掉了半壁江山,重慶政府已經撐不了多久了,這時候東京卻搞什麼誘降,實在是扶不起的劉阿鬥!岡村寧次忍不住起身,發表自己的觀點:“我並不認為誘降會有效果,諸位皆知,蔣介石炸開了河南花園口附近的黃河大堤,擋住了我華北派遣軍的深入,這件事很明顯的表明了國民政府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抵抗精神。我希望大家要仔細斟酌,寄希望於蔣介石將很快向帝國屈服的念頭。”
河邊正三反駁道:“我認為蔣介石掘開黃河堤防,隻是一種卑怯的行為而已。況且,就算國民政府中央不屈服,不代表地方軍閥們不屈服,去年南京陷落的第二天,在寺內壽一大將的策劃下,我們就組建了以王克敏為中心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臨時政府成立後,又成立了警察隊和保安團,他們有力的協助了帝國軍隊鎮壓華北地區中國人的抗日運動。”
岡村寧次哼了一聲:“有力?據我所知,共產黨武裝建立的所謂‘晉察冀邊區’,現在已經擴展到了冀中、冀西、晉東北、察南70多個縣,麵積幾乎等於整個河北省,人口近1200萬人!這樣的心腹之患,必須馬上鏟除!哪還有時間磨磨蹭蹭的搞什麼傀儡政權。”
“武漢會戰之後,我們的兵力和資源已經消耗到了極限,需要一定的時間恢複元氣”,河邊正三道,“今年對華戰爭的直接軍事費用已經超過64億日元,占全國歲出的百分之五十二點九。”
岡村寧十分不屑:“我也知道國內的困難,那你可知寺內大將說過這麼一句話?‘中國的軍隊,經過了山西會戰、南京會戰以後,已經接近崩潰的邊沿;任何地區,隻要有一個聯隊的兵力,就可以完成掃蕩的任務。今後中國軍隊無力作戰,隻要掃蕩掃蕩就可以了事了’。現在我們與其費盡心思來誘降,不如一鼓作氣,直搗重慶!”
河邊眼見岡村寧次不依不饒,氣的臉都變成了豬肝色,他略帶火氣的說道:“我說過,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兵力西進了!而且,土肥原賢二的情報顯示,在遠東的蘇聯軍隊最近開始大量增加軍事力量,其動向令人生懼!我們不能不有所防備,否則遲早會被人從背後猛捅一刀。”
“前怕狼,後怕虎,還打什麼仗?”
“岡村,那你的第十一軍為何打不垮薛嶽的中國第九戰區?”薛嶽領導的第九戰區,以衡山為基地,與岡村寧次的第十一軍對峙於贛、湘、鄂邊的幕阜山脈和鄱陽、洞庭湖畔。薛嶽能征善戰,意誌堅強,是一塊令日軍感到非常難啃的骨頭。岡村麵對這樣的對手,也隻能忘湖興歎。此時,河邊正三的嘲諷,令他十分尷尬。兩人的爭辯引起持不同觀點的兩派軍官們七嘴八舌的爭吵,一時間,會議室裏變得嘈雜不堪。
畑俊六強忍住怒火,猛地站起身,兩掌前伸,向下一壓,示意大家安靜,然後用低沉的語調說道:“關於幫助汪精衛成立新政府的事情,將由平沼首相負責,我們也無力幹預。大本營要求我們主要負責華北和華中的航空進攻作戰,尤其是要壓製和擾亂重慶政府的戰略中樞,並盡力消滅敵人的空中力量。捕捉、消滅最高統帥和最高政治機關。目前,我們擁有四十五個飛行中隊,而重慶政府的空軍已經殘破不堪,幾乎沒有抗衡的力量,因此我們要以強大的空中實力,徹底粉碎蔣介石最後一線的希望!”岡村寧次問道:“航空進攻作戰的目標隻是消滅蔣介石政府的首腦嗎?”畑俊六搖搖頭,答道:“陸軍省認為航空進攻作戰不僅要政略作戰,還要戰略作戰。也就是說,可以直接空襲市民,給敵國民造成極大恐怖,挫敗其意誌,另外”,他小老頭模樣的臉上露出一絲陰險的微笑,“我們可以對中國各軍使用特種彈(即毒氣彈),這樣能造成中國軍隊的大規模傷亡!”畑俊六說完,看了看表情嚴肅的軍官們,片刻的安靜後,隻見剛才還吵吵嚷嚷的軍官們全體起立,齊呼:“天皇萬歲!大日本帝國萬歲!”雖然此時的武漢已經是白雪皚皚,但是會議室裏的狂熱,足以融化冰雪。
會議結束了,大家都吵吵嚷嚷的離開。然而岡村寧次隨後冷靜下來,光靠空中進攻,真的能讓國民政府屈服嗎?他之前建議畑俊六,集中兵力,打通長江要道,然後沿江西上,消滅重慶外圍的中國軍隊,直取重慶,滅亡蔣家。可是畑俊六表示,皇軍現在要穩打穩紮,不能魯莽行事,隻在武漢附近打一打就行了。岡村寧次想要據理力爭,但是看到上司不容置喙的表情,又硬生生的把快到嘴邊的話重新咽了下去。服從是軍人的天職,他立了個正,敬了個軍禮,轉身離開。
(二)
重慶,這個坐落在西南的大商埠,現在是國民政府的陪都。青藏高原、雲貴高原、秦嶺、大巴山、長江天險,成為重慶固若金湯般的屏障。自古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重慶雖然被諸葛亮稱之為“沃野千裏,天府之國”,但是,重慶城區集中在不過幾平方米的兩江半島上。現在,市民、難民以及遷來的政府工作人員、工商企業人員、科學文藝界人士,已經將近九十萬人。這個城市現在變得擁擠不堪、熙熙攘攘,可是它正在成為改變中國曆史的重鎮。但是,正是因為陪都的新身份,使他它迎來了血光之災。日本人的大炮和戰車無法翻山越嶺攻進來,可是飛機卻可以穿過雲層,在重慶的天空上肆意妄為。
跟往日一樣,重慶的街頭上人來人往,喇叭亂叫,十分嘈雜。在內遷的複旦大學學習醫學的戴晴獨自一人去市裏的書店買書。戴晴眉目秀氣,有大家閨秀的氣質。她梳著齊劉海,肩上垂著兩個麻花辮。由於天冷,她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戴晴是上海人,去年淞滬會戰爆發後,戴晴一家從上海遷移到了重慶。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是那個時代中國人的普遍的命運。
忽然間,遠處的天空,飛來兩排飛機,刺耳的防空警報立馬響起,人群一片混亂。戴晴仰頭看到,十幾架塗著膏藥旗的97式重型轟炸機和意大利菲亞特BR—20重型轟炸機以極其囂張的姿態撲來,轟鳴的馬達聲,誓要將重慶炸成一片火海。中國空軍已經起飛迎戰,由於97式比較靈活,不好對付,菲亞特比較笨重,因此引來了好幾架中國空軍的圍攻。一聲炮響,一架菲亞特大塊頭隨即從空中直直墜落下去,“砰”的一聲,在地麵上爆炸。其他的日本飛機見狀,立馬調轉機頭準備逃跑。中國空軍奮起直追,由於日機跑得快,雖然機身上被打了很多窟窿,但總算九死一生跑了回去。戴晴沒有跟著其他人一起逃跑,她目睹了整個空戰的全過程。看到日本飛機冒著黑煙從天上墜落時,她的心裏久久不能平靜。為中國空軍的戰績,她由衷的感到高興。可是,再往後的日子裏,中國空軍漸漸的陷於絕望的境地,成了名符其實的“空”軍。
戴晴快步走到重慶市最繁華的書店一條街——民生路。作為陪都的重慶圖書出版業空前繁榮,登記在案的發行機構就有404家,加上未注冊的共644家。出版社多,書店也就多,聞名全國的七大書局: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正中書局、大東書局、開明書店、世界書局、文通書局也全部遷入重慶,最集中的地方在民生路一帶。戴晴最喜歡的是生活書店,不僅僅因為這家書店的書數量多,種類齊全,而且因為這家書店和自己的命運相同——都是為了躲避戰亂而從上海遷移過來的。在亂世中,這種他鄉遇故知的情感,是非常強烈的。戴晴走進生活書店,書店裏有很多人在靜靜的翻閱書籍,這種悠然的氣氛,放佛外麵的激烈空戰與他們無關。戴晴知道,越是國家危亡的時刻,青年人越是需要書籍的慰藉。知識青年是中國的希望,不能因為戰爭而放棄讀書。她的一雙美目掃描著書架上的精神食糧,良久,遊移的目光在一本叫做《戀歌》的書脊上停下來。出於懵懂少女對愛情渴望的本能,她取下這本書,原來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詩作。她隨手翻開一頁,這一頁不是愛情詩,標題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