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在這個故事的最後,加上了自己的感歎:無奈呀!後來我一直在品,這語音所要表示的還可以是:無賴呀!作為前者的理解,也是真實:鄉村諸事越來越無奈了。作為後者的理解,同樣真切:鄉村中人越是無賴越能當道。鄉村中此類痛感深深的社會啟蒙,發生時我還很小。
一九六七年夏天,當售貨員的母親被調動到另一所供銷社,我們不得不又一次搬家。新地方有兩眼著名的溫泉。新的租住屋位於從溫泉裏流出來的永遠是熱氣騰騰的溪水旁邊,我們的夢裏都在彌漫著濃濃的硫黃氣味。新房東家境很好,租借給我家的房屋也是完整的,牆壁上沒有可以透過星星和月亮的巨大裂縫,外麵也沒有一端頂在牆上、一頭撐在地上的防止牆壁倒塌的木柱子。那些從小喝溫水長大的孩子,滿嘴牙齒早早枯黃的樣子,也讓我們喜歡。
母親還在繼續做一名普通的售貨員。那些年,物資極度匱乏,日用商品幾乎都要票證。想來房東家之所以接納了我們為房客,自然是希望通過母親買一些緊俏商品。那些要求其實也很可憐,無非是買一斤紅糖、冰糖或者半斤豬肉、豬油,再就是買牙膏時能得到中華牌或者白玉牌的。母親的地位決定她無法對別人有求必應,包括我家的新房東。新房東曾經是當地的大隊幹部,因為犯有經濟錯誤而遭罷免。母親後來生氣時,曾經說過,新房東若不是犯經濟錯誤,哪能蓋起如此氣派的大房子。新房東家的房子很大,又是獨立地建築在供銷社、衛生院和作為當地最高政府機構的人民公社中間。很顯然,這樣做是犯了忌諱,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個時期,有太多與之相同者,沒來得及修養出作為鄉村中堅分子斷斷不可或缺的韜光養晦。下台之後的新房東,長年推著一輛俗稱線車的獨輪車,給附近的一家棉織廠運送貨物。在當時,這類每天都有現金收入的好事情也不是老實巴交的人所能謀得的。
房東租給我們家一間半房。所謂半間是在一間大屋正中壘上一堵半高的牆,那邊住著房東家剛剛有女孩子上門定親的兒子。開始時,我們經常隔著半高的牆說著各種各樣的話。有一天,房東的兒子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黃牛。一家人裏隻有爺爺沒有對越來越濃烈的牛糞味公開抱怨過。母親最先意識到,房東家是在故意這麼做。母親無權,不敢將一匹布賣到最後時剩下來不足尺寸的零頭自行做主便宜賣了。供銷社有規定,這類布匹零頭必須集中起來,到月底盤存時,由相關負責人決定如何賣和賣給誰。房東家多次在母親麵前表示,想用這樣的零頭花布,為小女兒做件花襯衣。母親總也不變的解釋讓房東生氣了。事實上,房東家翻臉也是有道理的:那些賣剩下的各色布匹零頭,向來是內部處理給各種關係特別的人。享有這種好處的人,經濟上的所得十分有限,重要的是口碑,是能夠使人另眼相看的鄉村政治資本。就像後來,誰能從供銷社弄到兩隻日本進口尿素包裝袋,縫一條褲子穿在身上四處招搖,同樣是鄉村中一種莫大的榮耀。
那年冬天,溫泉澡堂裏與往常一樣擠滿了人。因為離得近,我和弟弟每天早晚都要泡一泡溫泉。那一天落了,我們便在中午過後增加一次。溫泉的水,高達攝氏七十度,從遠處挑著一大擔衣物被單來洗的女人,家境好的會順便帶上一兩隻雞蛋,肚子餓了就扔進出水井裏,泡上一陣再拿起來就可以吃了。溫泉一帶,冷水比熱水珍貴。在略微摻了一些冷水的溫泉裏泡上不到二十分鍾就得起來,否則會頭暈的。我們穿衣服時,不意碰上房東的兒子。那時,我們之間隻剩下冷眼相對了。弟弟碰了一下我,我也碰了一下弟弟,隻是示意,什麼話也沒說。突然間,那位正在用一隻鐵夾子從下巴上拔胡須的青年衝著我們破口大罵,硬說弟弟罵了他。見勢不妙,我和弟弟跑開。澡堂離供銷社不到二百米,比我們大幾個量級的房東兒子追將上來,抓住弟弟一頓暴打後,還想朝我動手。母親聞訊趕過來,將我們兄弟倆護在身後。房東的兒子,一個已經托了媒人商談婚娶的男子,幾次想對她出手,到底還是沒敢。母親隻對他說了一句話:我們算是在你家住殘了!這是一句方言,發音是殘字,卻含著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