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這樣的民間,不僅將人祖還原成不得不踐約成婚生兒育女的家父家母,不以任何功利之心堅忍不拔地想象和傳說,至少可以用藝術之心來判斷:有起誓用的石磨痕跡,有補天之後剩餘下來的廢棄之物,更重要的是有那直到今天也還在開采的能夠融化石頭的優質無煙煤。所以,我們大可聽信平定誌書所載,女媧是在她家附近煉石補天的。補好天的女媧之家,後來被修建成東浮山上的媧皇廟或者名叫壽聖寺。那座不再存世的大殿內裏,曾經塑有五尺高的女媧全祼坐像。女媧在口口相傳中,神態安詳嫣然含笑,盤起發髻形體修長,最是嘖嘖稱奇的還有那在微光燭照之中性感豐盈的乳房,儼然如風雨過後裸露在原野上的純煤之玉!
深入民間總能感受比純煤之玉還深奧的某種存在。譬如女媧,紀念也好,傳說也好,明明說的是補天,不知不覺中,思緒就走上了岔路。斷斷續續地追究,女媧之所以為人祖,或許應該是她對這種來得不明不白,又似乎是取之不竭的神秘之火的發現與發展。
與我們所處的當下世界諸多事物都是顛三倒四本末混淆相反,就說互聯網吧,不使用它的人總在將其等同於洪水猛獸,一旦用了,才發現其卿卿可愛。當然,這也可以看作本是兄妹的伏羲和女媧忍辱負重衍生出來的人類,越來越傾心於及時行樂的物質,而惡心於誌存高遠的精神。曾經改變曆史的煤,不管出自中國,還是出自英國,在它的神性時代便耗盡其全部可愛。
理所當然,無論是被尊為黑玉,還是俗稱石炭,煤都不會為其神性的蕩然無存承擔絲毫責任。作為天籟的一種成分,煤隻是它所標誌的那種物質的存在形式,它不需要理性,也不需要情感,如果必須找出它在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狀態現身的理由,也隻能順著人為因素的蹤跡,然後被動地說,煤的出現不是上蒼的賞賜,而是上蒼需要人明白其哲學中不可或缺的感恩。事實上,所有無節製地占有與揮霍這種名為煤的物質的人都沒有明白上蒼的旨意,反而是讓上蒼明白,人是由上帝親手製造出來,專門與上帝作對的萬惡之首。
失去神性的煤,輕易地給某些群體帶來日常生活的溫暖和甜蜜。即便是很早進行人道主義啟蒙的英國,煤的消費價值一旦被公眾確認,那些由聖徒組成的教會也會毫不吝嗇地驅使更多的農奴,從事必不可少的挖掘與運輸勞動。在這一點上,曆史毫不諱言,最早的英國采煤者,幾乎全是那些在耕種間隙期也無法休息的農奴。而擁有最多這類農奴和由農奴們開采的當年的最大煤礦,如果不是教堂裏的紅衣主教,也一定是修道院裏的白領嬤嬤。
失去神性的煤,終於給有記載的公元一二六八年的英國帶來一次大紛爭,以教會為一方,以一群想做煤炭生意的商人為另一方,他們在紐卡斯爾市市長和議員們的帶領下,衝進當地的修道院及其領地,燒了、砸了和搶劫了與煤相關的一切東西。在後來的訴訟中,商人們以不向國王納稅相威脅,最終贏得了這場以煤為特征的利益之爭。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勝利的商人,大多是自己掏錢為自己贖身的前農奴。
從煤之農奴轉化煤之商人,這樣的人群更能深刻領會,失去神性之後,煤的高度物質化,必將帶來像血液一樣黏稠,又像血液一樣高速流淌的利潤。由曠古而當今,所有的神性與其說是知識與修養不及之產物,不如說是人在心懷敬畏時,所衍生出來的對自身潛在極欲的約束與限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