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像詩一樣疼痛(2)(3 / 3)

又有一天,一位剛剛出嫁的女子,從那高高的山上急匆匆下來了。見到江水,女子忙不迭地將焦黃的臉洗成讓男人見了心愛心疼的嫩紅,又用梳子蘸著江水將蓬亂的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將全家的饑渴背在肩上的女子,從早上下山,天近黃昏時才到家門,她一高興,忍不住叫了起來。她沒說我回來了,一連三聲都是說,水回來了!那一刻,她放鬆了警覺,也是因為太累,不太高的門檻突然升起來許多,腳下一絆,一路沒有潑過一滴的水頓時沒了,潑在地上,青煙一冒,轉眼間就隻有門前青石板的低凹處還有一點水的殘骸。看著一家老小趴在青石板上舔那積水的樣子,女子一聲不吭地拿上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在屋後的樹林裏。

本地人說這些事情時,目光一直盯著江南岸的高山大嶺。

想到從那些自然的皺折中找到散居人家的唯一線索是炊煙。

後來的一個五月天,我獨自一人再次來到這一帶時,連接江水與陸地的石階上仍然有背著背簍的老少女人在攀行,我沒有找到那顆掛在老人下巴上的水滴,卻看到了更多如水一般的汗珠密布在女人的前額上。不時地,女人伸手抹下一把,重重地摔在石階上。一陣叭叭水響傳來,那是江濤上漲時拍拍打打的聲音。臨近黃昏,我走向無人的水灣,我走向無人的水灣,與眼前早早黑下來的大山一道泡在冰涼的江水中,感覺中那些高不可攀的去處變得更加遙不可及。相對於一座山,無論從何種角度去接近,所能抵達的也隻能是她的背影。一滴水也是如此,無論如何想象她有多苦、有多深和有多寬闊,到頭來所能記下的唯有那一點點的背影。

在各種生命麵前江水已經是大得無法再大了。

那是春天所屬的一個普通日子,種種背景都在襯托著一個從鄉村到城市,又從城市流竄到鄉村的男人的矯情。春天深得不能再深,江水卻不滿足,一刻不停地上漲,仿佛普通的人性,即使無法觸摸那些高高在上的燦爛黃花,也要踮起腳來狠狠看上幾眼。江水中其實一直不缺少油菜花。在這樣的季節裏,隻要有河流,鄉村之花就會像城市裏流行的選美那樣,眾裏尋她千百度,百裏挑一、千裏挑一、萬裏挑一地將一些同伴拋入流水。在天下的黃顏色中,油菜花是最嬌嫩的一種。流水無骨也比它堅硬,一群花瓣的漂泊不會超過十裏,每到盡頭就會有新的飄零和墜落。在流水落花之間,分不清誰是生動,誰是滄桑。

我那赤裸肉體在水灣中不斷地遭遇這樣的花朵。如果是在我生活過的熟悉鄉村,那些小小的水麵輕易就會被各種原因拋擲的油菜花瓣所統治,喜歡洗浴的牛和豬下去了,再起來時皮毛之上的變化,會讓人將它們戲稱為畜生也發花瘋。季節特有的色澤哪怕隻有一片嫩黃,也能讓孤獨的鄉村換上一派清靜舒心的廣闊背景。用不著登高振臂,那沁透心脾的美豔與清香就成了呼喚,沉沉地響徹寂寞田野失語鄉村。帶著那古老的孤傲,帶著那滄桑的清高,一如流水入江的樣子,到哪裏也丟棄不下的習性,與其說是冥頑,不如說除此一切鄉村再也沒有別的歸屬了。

流水五月,落花五月,這些天撮之合的日子!

鄉村是如此廣袤,容得下金木水火土萬物萬靈,再久遠的曆史,也隻能藏在毫不起眼的角落裏成為某種碎片。同樣的鄉村,又是如此小氣,幾乎留不住任何一種丟失了才覺得珍貴的東西,永遠隻記得住今日今時,永遠隻會為一日三餐勞頓奔波。一如狹窄的河床,到頭來隻有一天天逝者如斯。生命才剛剛開始,生活才初步進入,生存才略嚐滋味,看上去一切都是生機勃發,春意盎然。驀然間,卻終老了。一如黃昏落暮月朗星稀時,聞聽竹笛橫吹二胡拉唱。從風中來,往風中去,還沒見到燈火闌珊處,鄉村之聲就消失了。雞鳴狗吠,羊咩牛嗥,鄉村中不變的節奏與律動,甚至影響到江上過往的大小輪船,短則如狗吠,長則似牛嗥,汽笛聲聲莫不是一一在對應家畜們的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