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地理屬於情感(2)(2 / 3)

迎著風,大步緊走一陣。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能讓心裏產生懷想的鬆樹了。鬆濤聲忽然間變得縹緲起來,好像經不起北風的搜刮,一下子逃逸到高空。我沒有停下。從前的經驗一下子蘇醒了。我意識到鬆林就在眼前時,一棵五十歲左右樹齡的鬆樹便真的出現在我的眼前。不管是在高山大嶺,或是在田野湖畔,天下的鬆樹全都一樣,隻要有上幾年樹齡,鬆樹就會凸現出與世上繁華格格不入的性子。南方最冷的日子正在來臨,可是我的周身如同火一樣發燙。當我的手觸摸到鬆樹的身子時,一種震顫頓時橫亙在胸膛裏。鬆樹有一大片,每棵都很粗壯高大,落下的針葉在地上鋪出一遍金黃。在鬆樹林的深處,一對情侶正在忘情地發泄著他們的愛情。城市愛情不在乎有人打擾,何況眼前的鬆樹有足夠的尺寸作為屏障。鬆樹沒有人來人往的撫摸,這使它的周身粗糙如初。那種滋味進入心裏,眼前立即閃動著鄉村被風霜磨礪過的麵孔。久違的鬆樹通體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鬆脂香。在目光平齊處,有人用小刀刻出一隻心樣的圖案。圖案上麵布滿一滴滴的鬆脂。剛剛凝固的鬆脂軟軟的,手掌擱上去,還能被粘住。幾個不大的氣槍彈孔,被鬆脂塞得滿滿的。鬆脂凝固後都會成為堅硬的結晶體。

在勞動中愛過的鄉村男人,最會形容那些浸在汗裏的乳房。

他們說那是一塊還沒幹透的鬆脂,粘上手就扯不下來,好不容易扯下來,十天半月還能聞到嫩膩的肉香。我將手緊緊地擱在鬆脂上,耳邊又能聽見那些大大方方地裸露著白而飽滿乳房的女人,在田野裏發出放浪的笑聲,以及男人們由衷的驚呼。

鄉村的孩子,曾經好久不理解成年男人,為何將身邊最美麗的女子,叫做五百瓦電燈泡。我們那被叫做五百瓦電燈泡的女人是位赤腳醫生,一年裏難得見到她下地幹幾天活。隻有在雙搶與秋播最緊張的時候,她才出麵收獲稻穀和播撒。她一出現在田野上,男人就像瘋了一樣,每個人都要大聲叫上十次,說五百瓦電燈泡都有了,今晚搞夜戰吧。輪到生產隊長說話時,他總是說:好吧,大家想搞夜戰,那就搞吧!五百瓦電燈泡被成年男人們叫了幾年後,孩子們才曉得,這話是瞎子三福最先說出來的,形容赤腳醫生那對像是許多鬆脂堆起來的乳房。老家有電燈是此後十年的事。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樣,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的三福,竟然能將電燈泡這種東西與女人的乳房聯想到一塊。

男人一旦有了對女性身體最美麗地方的深刻體驗,自然會驚歎瞎子三福所形容的美妙:性感的乳房確實能讓男人眼睛變成五百瓦電燈泡。

在成為男人之前,我曾經盯著瞎子三福追問過幾次。每一次問時,他都要我上山爬樹,給采些鬆樹上的結晶體。

三福告訴我,這種結晶體就是鬆香。

三福能拉一手動人的胡琴。沒有幹部和黨員的時候,他還會替人算命。眼睛白得像乒乓球的瞎子,常說我二十歲以前一定可以進城做大事。我已經記不起來,自己喜歡三福,究竟是因為愛聽他的胡琴,還是愛聽他的恭維,但我從未細想過他為什麼要對所有孩子說類似的話。關於城市的模樣,三福有時候會說,九十九個垸子連成一片就成了城市。有時候他又說,城市是將世界上最好的垸子拚在一起。三福還讓我給剛從城裏來的一個“右派分子”弄過這樣的鬆香。“右派分子”也會拉琴,他拉的琴與三福的胡琴不一樣,很像半隻葫蘆。“右派分子”將它叫做小提琴。他沒有像三福那樣用鬆脂作鬆香。“右派分子”經常收到城市裏寄來的錢,他用這些錢到鎮上去買回各種各樣的東西,包括真正的鬆香。“右派分子”在三福的隔壁住了三年,他們之間很少說話。別人都認為“右派分子”瞧不起瞎子。三福卻說他們是在用琴聲交談。“右派分子”在冬天裏也要到深山裏砍柴,我與他在古鬆下碰過麵。他的柴擔比我的柴擔小,但他沒有在一個少年麵前害羞。他說他的才能不是力氣而是智慧。“右派分子”經常手裏捧著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東西,一個人站在家門口出神。遇上心情好,他也會將這些城裏人用的東西給我們看,並講給我們聽。鄉村的人都對“右派分子”夾在紅色塑料封皮筆記本中的電車車票感到好奇。“右派分子”從位於漢口六渡橋的家裏到武昌水果湖單位上班時,每天都要買這樣的電車車票。“右派分子”說,城裏的人都有一大堆這樣的車票。還說城市離不開他,要不了多久就會請他回去。三年後,“右派分子”真的被人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