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是一個地區裏人的欲望的總和。
所以城市裏家家戶戶的門總是緊閉,不想他人窺見自家可能的奇跡。
路口後麵,那扇虛掩著的門,是否成心想藏起這個城市的奇跡,等著在哪天給我一個意外與驚喜?
在城市裏行走,萬萬沒有想到,那最不可能是鬆濤的聲音,的確就是鬆濤。
在童年的鄉村,自己曾早早地將風聲分成林濤與鬆濤來聽。
鄉村中世世代代的人總是聽著林濤與鬆濤,籠統地說一聲:起風了。隔一陣才又說是南風或是北風。起南風時,南坡上的闊葉林會響。起北風時,北坡上的鬆樹林會響。有一天,我對他們說出林濤這個詞。鄉村中人雖然正經讀過書的人不多,能背誦《三字經》,能講得出完整的《水滸》和《三國演義》,能將《增廣賢文》熟記到凡事脫口而出的人,幾乎每個村落裏都有好幾個。他們不說林濤,但能理解林濤的意義。隔了不久,我進一步將鬆濤從林濤裏分出來。因此鬆濤的出現,有人才預言,我將肯定可以進城做事。林濤和鬆濤這樣的名詞,不是我創造的。我隻不過比別人早幾天讀到描寫它們的文章。
對林濤與鬆濤的辨別其實並不難。鬆樹是針葉。一簇簇針狀的葉子,理所當然地將撲進自己懷裏的風梳成數不清的細絲。這些細絲拂過鬆針,宛如一束馬尾摩擦著二胡上的銀色的琴弦。針葉樹種在童年的山中隻有鬆樹和刺柏。那些隨處能見的太多種類的闊葉樹,遇到風時,大大小小的葉子一起搖動起來,就成了那位從武漢來到我們鄉村的女老師所彈奏的腳踏風琴中的簧片。這樣說並非有意誇張,闊葉林濤與鬆濤確實存在著二胡與風琴的區別。
十二歲那年,曾讀到了這樣的警句:詩不是人的全部營養,食物也不是人的全部營養。在讀書期間的所有假日裏,我必須成天上山砍柴以緩解家中收入的窘迫。在鄉村這樣的孩子有許多。大家都會在夏季還沒過完時,就將附近山上的灌木與茅草砍得精光。以至冬季來臨後,這些孩子必須結伴走上二十華裏,沿著羊腸小路爬進深山,才能找到可以砍割的柴草。深山裏,闊葉林早就在霜的打壓下,禿著期盼春天的枝條。它們幾乎不再發出聲音。隻要濤聲一起,必定是鬆樹在風中呼嘯。在沉重的負擔下隻有鬆濤忠實地陪伴到底,除了是詩歌吟唱,還是孩子們的呼吸吐納。
生活在鄉村,沒有哪一天能夠離開山。一道大別山脈,數不清多少山山嶺嶺。一座城市有多少高樓也是個數不清的問題。站在任何一條馬路上望見的都是高樓。不同的是,若能登上那座最高的樓,還是能夠發現城市的邊緣。山裏則不一樣。我曾經多次站在名叫天堂寨的大別山主峰上向四周眺望,不但無法望見山的盡頭,就連腳下的最高點也好像比遠處的山矮半個頭。除了那些高達數十層上百層的高樓外,城市的多數高樓沒有正式的名字。通常人們叫它一號、二號、十七號或者三棟、四棟、十八棟。鄉村的那些山也不是常有名字,一旦有了名字那後麵肯定伴隨著一段動人的故事。譬如留給我最深的鄉村記憶的小鎮,出門不到五裏的那座貌不驚人的黃土嶺叫做軍師嶺,離去不遠的一些山峰分別叫做雞鳴尖、仙人台、離書坳。還有一些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的山名:倒掛金鉤、兔子歸窩、美女顯羞。
相比之下,那些叫做佳麗廣場、財神廣場的著名大樓,便顯得太沒內涵了。在武漢隻有一座樓能與鄉村的山名媲美,那座樓叫黃鶴樓。如果沒有這段“夕人已乘黃鶴去,白雲千載空悠悠”
的千古絕唱,如此巨大的城市,隻有財富流傳,真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