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起了陣涼風,盛京的秋天,一個清冷的上午。
皇後哲哲已經三十多歲了,雖然天生麗質,皺紋還是不留情地在臉上出現。不過她不怕,和皇上是結發夫妻,自己處事穩重公正,在宮裏甚至朝堂之上都立於不敗之地。
何況,還有布爾布泰大玉兒呢,兩個科爾沁的女人,於國事,代表了蒙古最強大的部落,是清國最有力的聯盟,於家事,是皇上最信任和最寵愛的女人。
貴妃娜木鍾一早就過來了,虛情假意地請了安。
若是平時,她請安才不這麼應時呢,這段日子,隻是因為小玉兒住在清寧宮裏的緣故。哲哲寬厚地笑笑,揮手讓貴妃自便,去偏殿和小玉兒說話去。
哲哲不想也過去,從早上起來,就心緒不佳。
因為昨日是皇太極額娘的忌日,皇上已經連著幾日心情糟糕了。
每年這個時候,哲哲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朝堂或是後宮不平靜,讓皇上本就鬱悶的心境雪上加霜。那年,阿敏王爺差點被殺,無非就是在忌日,皇上心境最差的時候,一點不大的事惹怒了他。
所以每年這個時候,哲哲都極度不安。
侍女來報皇上駕到的時候,哲哲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皇上來了?自從登上大位以來,每年的這幾天他從不會出崇正殿的門呀。
果真是皇上進來了,披著一件半舊的灰袍,臉上些倦色,眸子卻極精神,甚至,有些掩不住的笑意。
“皇上快坐下喝口熱□□,今日天涼,您穿得有些薄了。”哲哲露出最溫柔的笑容,順帶著瞟了一眼跟著皇太極的魏安,埋怨他不給皇上換件厚衣服。
皇太極不讓哲哲接著說下去,笑著問,“聽說你有客?”
哲哲也笑,“皇上您貴人多忘事,事前跟您回稟了的,多爾袞和小玉兒鬧了別扭,小玉兒受不得委屈,尋死覓活的,我把她接到宮裏來住些日子。已經住了七八日了。”
“小玉兒是病了麼?”
哲哲不想讓皇太極煩心,也不欲細說,淡淡地答“不打緊,”反過來笑著問皇上最近幾天胃口可好。
正說著閑話,莊妃來了,玫紅的宮裝映著桃花般美麗的麵龐,連哲哲都暗自讚歎大玉兒的嬌豔。
請了安,皇太極笑眯眯問了一句,“布爾布泰,你可是來瞧你小玉兒妹妹的?”
莊妃長長的睫毛閃了一下,旋即眯了眼微微笑著回話,“是呢,我平日裏悶了,和小玉兒妹妹說說家常話,解解無聊。”
“好,你去吧。”皇太極也不留她,眼光中卻掩不住歡喜。
沒說上幾句話,貴妃又從偏殿過來了,瞧著她一個個媚眼兒拋給皇上,哲哲心裏暗自好笑,後宮的女人啊,隻要知道皇上在哪兒,就象蜜蜂見了花蜜一樣地衝過去。
“小玉兒怎麼樣了?”皇上第一句話,又是小玉兒。
“好得多了,多虧皇後娘娘用心照料,我又時常過來陪著,皇上,你可得為我們小玉兒格格作主啊!”貴妃說著還撒起嬌來。
“好好,回頭讓多爾袞給她陪不是。”皇上竟也答應了,答應得有些寵溺,有些隨意,哲哲心裏略詫異。
“還有啊,皇上,”貴妃發起嗲來,“小玉兒這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她把從前的事都不大記得了,認人也認不清,您可別怪她。”
“哦?”皇上倒不顯驚詫,沉思了一下,“太醫瞧了怎麼說?”
哲哲忙答話,“太醫說許是受了些驚嚇吧,忘記了從前的事情,藥石也是無策的,也許過些陣子、或是過幾年就自愈了呢。”
“正是呢,她本想著過來給皇上請安,可巧又受了涼,我就沒叫她過來呢。”貴妃笑得越發甜膩了。
“是嗎?太醫來了沒有?”
哲哲還未開口,貴妃陪了笑,“她小孩子心性,不想叫太醫,歇歇就沒事了,由著她去。”
哲哲不知為何皇上會這樣緊張小玉兒,想來是皇上心中有睿王爺,便順著皇上的心思說下去“她小孩子心性,你也是小孩子不成?太醫來瞧瞧沒事倒罷了,有事咱們誰向十四弟交待?”說罷抬頭看著皇太極,隻待他開口允了就傳太醫。
誰知皇太極聽了貴妃的話倒更加開懷,仿佛得了什麼寶貝似的,“不想叫太醫就不叫吧,讓太醫擬了方子呈上來,今日有空,朕要親自審看方子。”
皇上今日好高的興致!哲哲暗自想,隻要他高興就好,多年來他額娘的忌日難得這麼開懷。不多時太醫呈了方子上來,皇太極細細地看方子,不時地問問這味藥的藥理,那味藥的量多了還是少了,貴妃笑容滿麵地說些趣話,一些陽光從門廳處灑進來,哲哲的心中一派寧靜。
中秋的家宴上,哲哲對小玉兒格外照顧。
看著她孤零零的身子在鳳凰樓前的冷風裏縮了又縮,哲哲想起,當年,小玉兒想嫁給多爾袞,還是自己保的媒。多爾袞可願意?哲哲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世上,沒有願意與不願意之說,譬如當年的大玉兒,一定是不願意嫁皇上的,可是那個勞什子喇嘛說了一句,她是國母的麵相,她還不是乖乖地嫁了過來,用心地討皇上的喜歡?
哲哲攜了小玉兒的手一同進去,廳內安靜下來,請安完畢,接著又有些竊竊私語,不用聽都知道那些福晉格格們說的什麼,還不是編排小玉兒!這宮裏宮外,最不缺的就是冷嘲熱諷。
唉,人心隔肚皮啊,哲哲暗自歎。
眼光從皇上身上掃過,見大玉兒穿了流麗桃色的宮裝,身上繡灼紅的石榴和粉白的喜鵲,取吉祥之意,年輕嬌媚,粉麵晏晏坐在皇上右側,哲哲的心定下來,隻要自己穩坐皇後的位子,隻要大玉兒能攏住皇上的心,這深宮裏的天下,就還是科爾沁的。可是,還缺一個至關重要的砝碼,孩子,想到孩子,哲哲的頭又痛起來了。
小玉兒有些寂寥地坐在一邊,她見皇上的那一刻愣了神,好在也沒出岔子。
這宴會實際上是給小玉兒回府準備的,今晚小玉兒是眾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中最素淨的,頭上沒有一點金飾,隻有一隻展翅欲飛的白玉蝴蝶,映著她清麗的麵龐,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衫子,粉絲線滾邊,前後身上有銀絲線疏疏地挑幾枝蘭花,風吹過袖子上寬寬的水波紋,疑有蘭香飄蕩,這樣的美人兒,她身上的清麗脫俗,幾乎把所有的女人都壓了下去,連皇上的眼光都時不時地飄過去。
小玉兒安然回府了。
宮中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如一潭死水的日子,貴妃還有其他幾個自以為是的嬪妃偶爾會弄些小事,莊妃貼心地幫哲哲處理宮內事務,皇上自從睿親王他們出征後,就常在崇正殿議事,隻偶爾到永福宮裏歇息。
聽說朝鮮國求和,送了幾個公主過來,恰那日鄭親王福晉和小玉兒都來清寧宮請安,哲哲便訓導了幾句,其實,是針對小玉兒的,她不要因為吃醋又鬧出什麼事來。
小玉兒似乎變了個人,除了美麗的容貌,性子舉動都不同以往了,眼中沒有了從前的戾氣,隻有寂寥和哀愁,讓人忍不住地憐惜。回過頭來,哲哲忍不住對大玉兒道,“小玉兒自從上次的事以後,日子隻怕不好過,你閑了也要多開導開導她。”
大玉兒順從地垂下眼答“是”,臉扭過去時,哲哲似乎看到一絲讀不懂的表情,依稀想起仿佛大玉兒和多爾袞青梅竹馬長大。
想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麼?看來自己是老了。哲哲自嘲地搖頭。
漫天飛雪的季節,哲哲喜歡靜坐在宮裏,燃一柱茉莉香,偶爾和大玉兒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遣開宮人,自己靜靜地坐著。
有一日,雪停了,靜坐到晚膳時分,聽說皇上出宮還未歸,哲哲暗自歎口氣站起來,最近皇上的心性越發地摸不準了,朝鮮國送來的公主居然一個都沒留下,分給了幾個王爺,他的心思記掛在哪裏呢?對大玉兒似乎最好,卻又似乎不夠好,不過,他一向對兒女私情不上心,他的心隻放在國事上。
哲哲親自到宮門下等著,掌燈時分了,皇上和魏安還有幾個侍衛急急地騎著馬回來。哲哲恭順地行禮,瞟皇上的臉色,似乎有掩不住的歡喜,卻又想拚命掩住,仿佛小孩子得了不想讓人知道的寶貝。哲哲看得有些好笑。
“你還沒用飯?以後不必等我,自去吃吧。”
哲哲本以為,看在她站在寒風中等這麼久的份上,皇上會和她一起用飯,心中未免有一絲失落,想到自己是六宮之首,哲哲的腰又挺了起來,微笑著勸了兩句要應時吃飯,保重身體,便得體地施禮回了清寧宮。
後來哲哲在清寧宮外碰到一個跟著皇上的侍衛,問起那日的情形,那侍衛吞吞吐吐地說起,好像是路上碰到了肅親王豪格和睿親王福晉,哲哲忍不住笑出聲來,小玉兒又頑皮了,明知多爾袞一向與豪格不睦,怎麼又和他攪在一起。